一向公主遠嫁都隨行有大批的侍從、嫁妝,緇重人馬一多,行動速度就很慢,這些陪嫁的宮女們多是自幼進了宮后就與外界隔絕了,連長安城的街道也無緣一見,更何曾見過這一望無際天高地迥的草原風情,就連督管她們的管事人員也都感新鮮好奇,漸漸將濃重的離鄉(xiāng)愁緒減緩了一些。
轎內(nèi)的“長公主”——春瑤聽見隨行宮女們發(fā)出的嘖嘖驚嘆聲,也隔著車窗上的簾子心神不寧地向外望了望,卻全然沒有那份心情那份感嘆,這就是以前裴澤渡向她描述過浩瀚無邊的塞外風光?
春瑤此次跟隨“長公主”遠嫁是自己主動請纓的,雖然此去不知道能不能再回返,雖然她與令狐絹的關(guān)系一直并不親密,但她知道此行對寧國對大唐都至關(guān)重要,她是最熟知寧國的人,是最能保證關(guān)鍵時候令狐絹不致露餡的;另外她也存有自己的心事,那就是她實在放心不下裴澤渡。春瑤一點也不懷疑令狐絹對寧國的忠心,她也知道此行的成敗對令狐兄妹也是生死攸關(guān)的。但是她認為自己太了解令狐絹了,之前的事情若不是自己,令狐絹的所為不致于在公主面前敗露,為了自己的利益令狐絹固然會全力營救李瑞欽,但會不會救裴澤渡春瑤卻不敢相信。
故此在眾多宮女們紛紛祈禱著自己不要被挑選陪嫁時,春瑤思之再三卻請求隨行前往。寧國了解她的心思,考慮了許久還是選擇支持了她,臨別之前執(zhí)著她的手囑咐道“一旦救出他們后,你就尋個機會離開,不要再回宮里來,不必牽掛我”。一聽寧國此話春瑤當時就后悔了,她更加放不下宮中的寧國,可寧國極力要她離開,分別時的話還歷歷在耳“我們的命運從來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今后縱然相隔萬里永不能見,只求常相思念?!毕氲酱?,春瑤的淚水又滑了下來。
皇太后聽從了令狐絹的計劃,讓令狐絹于大隊人馬出發(fā)前兩日就喬裝離開了。宮中為“長公主”送行時安排盈玉穿上公主的服飾上了輿轎帶領(lǐng)大隊人馬出發(fā),準備到了端王府與令狐絹會合后再改換回來。誰知還未到范陽地界,密林中一連發(fā)的射出數(shù)支箭齊齊穿透了長公主的車輿,轎中的盈玉躲避不及被其中一支毒箭射中了,時間布置之精準、地點安排之周密,射擊技巧之高超,只能說對方不光是有備而來,而且極清楚送嫁隊伍的安排。
此次“長公主”遠嫁雖帶了眾多宮女,但知曉機密的宮女并不多,而且“長公主”坐的車輿是經(jīng)常更換位置的。隨嫁的宮女之中只有盈玉、盈青是令狐絹從家中帶入宮的貼身侍女,盈玉離開就只剩下盈青是令狐絹的心腹之人了。顧及令狐絹的情緒,為了確保盈青安全無恙,春瑤要求自己穿上公主的服飾坐在公主的輿轎中裝扮“長公主”。
公主遠嫁的大隊人馬到達端王府后,令狐綯指派自己的心腹替換了朝廷安排的使臣,將護送“長公主”遠嫁的事宜全力接管了下來。因擔心令狐絹在途中可能再次遇險,遂將她安插在護衛(wèi)隊中隨大軍出行,另行安排“長公主”坐陣大轎內(nèi)“指揮”遠嫁人馬行進。春瑤明白其意,自己提出仍充當“長公主”一職,但她留心到陪嫁的隨從中大部分人都已被換了。自長安出來后大隊人馬一直按出行前太后的囑咐盡量快行,爭取早日趕到回鶻救出靖寧王,但此次從端王府再次出發(fā)之時令狐綯指令她除了繼續(xù)扮演好“長公主”的角色外,還要嚴密配合好他們兄妹的布置。令狐綯說他每日都會派人送了指令來,讓春瑤按要求安排行程、吩咐行動路線。春瑤不免有些猶豫了,她知道令狐兄妹想干什么,他們是想要突襲回鶻部落,看來戰(zhàn)爭是不可避免的了??苫佞X的那個首領(lǐng)據(jù)說很狡猾又兇殘,大軍要避開他的耳目到達他的駐扎地都是問題,萬一失敗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
春瑤的想法本來很簡單,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盡快安全地救回靖寧王、裴澤渡以及被俘的將士,沒有更高深的目標,對就勢一網(wǎng)打盡回鶻部落她沒有信心也不作設(shè)想。可她知道令狐兄妹的野心從來都不小,她擔心機密泄露惹惱了回鶻首領(lǐng)會讓靖寧王他們性命不保,她不由地憂心忡忡了。春瑤很快也明白了當日寧國不明白令狐絹終日在自己身邊,是如何指揮宮內(nèi)外官員,如此靈通地掌握朝中信息的了。她抬頭凝望著在天空中飛行的那個小白點,若是它們能知曉人事,能幫自己找到靖寧王和裴澤渡被困之處就好了!春瑤憂慮地望著車外漸漸稀疏的樹林,這里的地理氣候、人事習俗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出異族的色彩,只有這藍天白云仿佛與神龍谷底的并無大異。此時她既盼望著早日到達又害怕著到達回鶻,這一去前途難卜,不知能否順利救出靖寧王他們?不知何時才能重返故國?也不知自己與公主有無再見之期?
令狐絹躺在樹上有些不耐煩地伸頭向遠處望了望,“寧國長公主”的送嫁隊伍離得還很遠,沉重浩蕩得有如一條拖沓的長龍,她不由地嘆了口氣,出個嫁要這么多的隨從嫁妝干什么,要是任由她的性子,哪怕路再難行,三兩天的功夫也就到了。她又瞇起眼轉(zhuǎn)向前方眺望了一陣,按令狐綯為她介紹的情況來看,過了前面的關(guān)隘就全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了,相對于林木雜布的地帶,那里的護衛(wèi)工作應(yīng)該是更容易些,令狐絹輕輕松了口氣。
想到很快就要面對那“草原飛鷹”了,雖然和令狐綯反復計劃過各個環(huán)節(jié)和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情況,但事到臨頭免不了有各種意外,對方絕不是可以輕視的對手,她得考慮周詳些。這兩天來她和喬天義相處得很輕松,只是他們始終都沒有向?qū)Ψ酱蛱竭^彼此的情況。想到這里,令狐絹探頭望了一眼正躺在樹下用頭巾遮著眼睛等著護送公主的隊伍靠近的喬天義,她翻身下了樹,隨意地躺在他旁邊的草地上,又不經(jīng)意地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喬天義被撞醒了過來,伸手取下臉上遮著的頭巾,抬起身看了一下四周,又納悶地轉(zhuǎn)頭來望了她一眼。卻見令狐絹無所事事地轉(zhuǎn)著手上的小草,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哎,你們可汗是個什么樣的人?”
喬天義又倒了下去,凝望著頭上樹頂縫隙中的天空沉吟了一下,似在思考怎樣形容那個阿古達木:“有人說他是笑面虎,有人說他是獨斷專橫,也有人說他狡猾殘忍?!?p> 那倒與她有點像嘛!令狐絹不由地“噗嗤”一聲笑了:“哦,那倒挺像我——”話剛出口她就意識到不妥,匆忙地改了口,“我們長公主的!”
喬天義眉毛跳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不是說寧國長公主雍容高貴沉穩(wěn)大方,工詩書擅女紅,是天下第一美女嗎?”
令狐絹饒有興趣地望著他:“誰這么說的?”
喬天義嘴里叼著的草莖一搖一搖地:“是你們端王妃來草原上求可汗放了她兒子時說的?!?p> 哦,端王妃竟然自己親身前往草原相求,她竟向皇上隱瞞了此事!難怪阿古達木忽然提出要娶寧國長公主,令狐絹心道這端王妃為了救兒子真是不惜一切代價!她正想批駁端王妃言不符實,忽又想到萬一喬天義將此話告知他們可汗,那家伙若對“長公主”失望之余刁難一下李瑞欽倒也不是壞事,但要是一怒之下殺了他就難辦了,于是收了笑點頭道:“是啊,寧國長公主真的很美,是我們大唐第一美女?!?p> 喬天義不置可否地轉(zhuǎn)回頭去,又悠閑地望著天空。但令狐絹對那個阿古達木仍抱有興趣,望了喬天義一眼又問道:“那你認為你們可汗是什么樣的人?”
喬天義嘴里叼著的草盯著天空思索了好一會才道:“殺伐決斷,剛愎自用,寬容大度,道貌岸然……”
他簡直是在背成語,可令狐絹覺得他似乎是在戲弄自己,她忍住了心中的不悅,不無嘲諷地打斷了他的話:“兩國語言不同,你們可汗能說漢語嗎?”
“說的和我一樣好,”喬天義伸出手指著前方,“我們那邊沙漠挺多,物品不足,所以經(jīng)常要與周邊的民族交換,我們部落的人都會說好幾種語言,只是不夠精通,我們可汗很羨慕你們的文化?!?p> 想起朝中人都畏邊如虎,聽聞遠嫁都瑟瑟發(fā)抖,只當他們都是茹毛飲血的蠻荒野人,看來也不盡是實。令狐絹象是漫不經(jīng)心地道:“所以你們才不斷地擄掠我們邊境的百姓?破壞兩國間和平?”
喬天義側(cè)過臉來,蹙著眉頭看她:“你這么認為?”他坐了起來,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平原,喃喃地道,“我們回鶻部落世世代代居住在草原上,以草原為家,追逐著水和草地生活,居無定所??珊挂恢毕氚捕ㄏ聛?,但是武器落后,收獲又少,你們邊境的官員以低價交換我們的馬匹和奶,卻給我們劣質(zhì)的紗絹和器具。我們可汗只想有一片自己的領(lǐng)地,兩國平等交易,讓部族的人過上不再流浪不再受人欺負的日子?!?p> 這些都是令狐絹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事情,她有些愕然,兩人不再說話,都沉默地凝望著天空中的云朵出神。忽見空中的一個小白點越來越近,是鴿子!令狐絹注目望了好一會,見那鴿子飛得并不快,似在逡巡著等待著召喚。令狐綯從來不輕易放出鴿子,難道有什么緊急狀況或是有什么變化?這兩日公主隨嫁的隊伍中好像也不曾有什么異常呀?她四下望了望見周圍無人,忍不住吹了個口哨,鴿子居然在空中盤旋了一下,然后向著她落了下來。但鴿子向她徑直飛過來的時候,令狐絹突然發(fā)覺并不是他們養(yǎng)的鴿子,為何竟會聽見她的哨聲而落下?見它已漸漸飛近,她本能地避了一下,本想落在了她肩頭的鴿子撲了一下,落在了旁邊的樹枝上,鴿子腳上的竹筒竟立刻觸動機關(guān),向四面射出來幾根細針!機關(guān)之巧妙,若不是她有防備,是很難避開的。
令狐絹和喬天義對視了一眼,喬天義立刻反應(yīng)過來:“快走!”他們迅速翻身上了馬,又聽喬天義銜指打了一個長長的唿哨,他的那幾匹馬一改平日慢悠悠懶散的樣子,竟開始迅急地奔馳了起來。雖然他們的反應(yīng)敏捷,奔跑的速度也不慢,但不久竟還發(fā)現(xiàn)有人追趕了過來,而且速度之快,來人之多,真讓令狐絹意料不到。眼見奔到一個岔路口,喬天義道了句:“趴低!”
令狐絹沒明白什么意思,但本能聽話地伏下了身。喬天義又是一個唿哨,幾匹馬竟分頭奔跑了起來,粉塵飛揚中,后面追逐的人果然一時不能明辨他們走了哪條道,追勢果然緩了不少。
但過不多時追逐的人馬又漸漸迫近了,令狐絹正不勝納悶追逐的人為何能如此緊咬她的行蹤,卻感到喬天義的大黑馬奔跑略有放緩,回頭看時只見他伸手從馬背上取下弓箭對著天空張弓搭箭,令狐絹很快注意到空中有一只鷹掉落了下來,原來竟是有只鷹在他們頭頂上空盤旋著讓追逐她的人知道她的方位。射殺了這只鷹后,喬天義竟反身倒坐在馬上,一連射倒了好幾個緊追在他們身后的人,果然追逐的人馬就漸漸地少了。
直到確定甩開了追蹤后,令狐絹才放慢了速度回頭向后張望了一下,不無遺憾地問道:“你的馬怎么辦?真的都丟掉了?”雖然那些馬鬧騰的很,但相處了幾天,她還是挺舍不得的。
喬天義似乎毫不在意地答道:“它們自己會返回來找我的?!?p> 這人還真是會吹牛!令狐絹不屑地撇了他一眼:“你又不在原地等它們,它們怎么可能找到你?”
喬天義仍然自信滿滿地樣子:“它們會自己回草原的!”見令狐絹滿臉懷疑的目光,他不由地笑道,“你的鴿子難道不會自己飛回去嗎?”
她的鴿子跟他的馬能是一回事嗎?但好像——也可能是一回事,不是有老馬識途一說嗎?喬天義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為何追你的人如此多?”他有些狐疑地望著她。
令狐絹瞟了他一眼,他為何要一直要跟著自己,若說是保護她?沒必要,按他自己說的他的職責是保護公主。害她?那更不像,他若是想害她早就應(yīng)該下手了。她也不想將疑問放在心底,直截了當?shù)胤磫柕溃骸澳惴讲艦楹尾凰﹂_我自己走,這樣不就沒人追你了?”
喬天義仿佛沒看出她的猜疑,一笑道:“我們的目標一致,聯(lián)手不是更安全嗎?”
話是沒錯,但安全卻不一定。但令狐絹也只盈盈一笑,兩人都不再追問對方了。令狐絹警戒地望了望四周,剛才只顧著奪路奔逃,不意竟跑到一片荒野之中,她抬起頭來想判斷一下方位,看太陽竟已經(jīng)開始西斜了,不由有些焦慮:“這是哪里?”
喬天義也認真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道:“我們走反了道,現(xiàn)在——”他在地上點了幾點,比劃著,“長公主的車駕在這,要往這個方向走,而我們在這兒,現(xiàn)在我們是返回去追長公主的車駕,還是直接插到前面等著他們?”
令狐絹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熟,曾經(jīng)——華陽也這樣簡單地標明他們所處的位置,決定著行進的方向。她一時有些恍惚,忽然見喬天義正等著她的回答,便本能地答道:“當然往前走。”
喬天義點點頭:“我也這么認為,追我們的人想必也跑散了,他們一定會返回原來的路口集合,我們返回的話危險會更大。但是,”他望了望令狐絹,似又有些猶豫,“這前面有一片戈壁,路有些難走。”
令狐絹不在意地淡然一笑,這有什么好猶豫的!當然是哪條路近就走哪條,她必須盡快地返回隊伍,否則這些人還不知該怎樣著急地找她呢!但喬天義望著她似乎還有話說,她瞟了他一眼,等著他說下文??伤皇巧舷麓蛄苛怂环瑳]再說下去,吆喝著他如今唯一的那匹大黑馬——也是他一直不換的坐騎向前馳去。
越往前奔,樹木更加稀少,漸漸地一望無際都是漫地的沙石,野草似乎成了奢華的點綴,稀疏著偶而一小塊一小塊的了。剛才顏色鮮紅的太陽也褪色似的越來越黯淡,孤單單地掛在西邊灰藍的低空,幾乎是要沉在滿是沙礫的地平線上了。令狐絹想起前人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原來這樣形象貼切!她有些黯然地望著落日出神,以前即便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到這樣偏遠荒涼的地方來。這些天緊張而忙碌地奔波讓她無暇來回顧自身的處境,此刻她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即將要步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這個世界雖然未知,但一開始便注定充滿著陌生、猜疑、斗爭、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