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郡的晚上,東十八坊市,燈花籠火成魚龍,一時間長街舞動,寶馬茴香鋪滿路。
這街市繁華如月亮,男子好似夜空中的星辰,而女子便是如同流星,穿起了星辰夜空月亮。
“姑娘,小生可否向姑娘問個路?”
弱冠年歲的公子,收起了折扇,攔住一個穿著鵝黃色裙擺的青春素顏姑娘。
“公子想去哪里?如果我知道,就領(lǐng)著公子去?!?p> 公子走近姑娘,用紙扇遮蔽上方的燈火,低頭帶笑挑眉不語。
姑娘見到公子半響不說話,掩唇齒而笑。
“公子你向我問路,該不會連心里想去哪里都沒想好吧?”
公子看著姑娘的眼睛,啟合唇齒:“
公子固然是有心之所向。
只是不知姑娘家住何方?”
姑娘聞言后,明明是一張不施粉黛的臉,卻紅得像出嫁時的胭脂。
一旁正好路過的一對男女忽然一個忍不住,一口黃酒吐了出來。
“蕭凡哥哥!你吐的黃酒沾到人家衣服了!”
“咳咳?!?p> 蕭凡隨手擦了嘴角的酒漬,然后看了看一邊的公子姑娘,低聲暗暗罵了一句。
這個世界居然也他娘的有土味情話???。?p> “離辰姑娘,離辰姑娘,你在哪?誒呦?!币晃粠Π滓聲驳搅艘恢黄婀值拇T大馬匹,一時不慎被撞得連連后退。
“你怎么走路的?”
馬匹身后有一身穿粗布長袍的中年男人連忙彎腰致歉。
“誒呦,對不住,公子。我忙著扶我的貨箱,一時沒注意,對不住……”
“咦?”書生看著眼前撞到自己的馬匹,用手摸了摸它臉上的毛發(fā),一臉好奇道:“這不是馬吧,頸部那么長,背部又仿佛兩座山峰。”
“呵呵呵,公子,這您就有所不知了,這家伙叫做駱駝,盛產(chǎn)于西域,在西域用它比用馬方便?!?p> “這就是駱駝?”書生走到駱駝跟前,那駱駝不自覺打了一個響鼻,逗得青年點頭直笑。
“這駱駝身邊為什么要掛鈴鐺?”
“這叫做駝鈴,是西域常見的一種裝飾的飾品。”
“等等?!睅η嗄旰鋈晦D(zhuǎn)頭看著那人,“你來自西域?”
“正是,我是西域而來的商人,這箱子里就是西域的特產(chǎn)。也有女子所愛的一些東西。姑娘,您要不要看看?”
“離辰姑娘?!睍吐暷剜艘痪?,然后又仔細打量了那兩個大箱子。半響之后,他咬牙小聲問道:“在西域,女人們都喜歡喜歡用什么香料?帶什么首飾?我選一些,你送到城中的蕭府?!?p> 那中年男子聞言笑而不語的翻起貨箱。
此時忽然有東風(fēng)吹過,吹起了天上明月,吹亂書生束起的長發(fā),吹落了路邊葉子上白芒露珠,也吹散了茶水的香氣濃意。
“客官,您要的毛尖茶?!?p> 蕭凡理了理妹妹的長發(fā),應(yīng)聲舉頭望去,一位前額已經(jīng)生了皺紋,兩鬢黑發(fā)增了幾點秋霜的茶娘向著自己這邊走來。
雖然這婦人姿容笑貌已經(jīng)有些許老態(tài),但是依稀可以辨認,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位標志的美人。
茶娘舉著盤子,將茶水穩(wěn)穩(wěn)的放在桌上。
蕭凡點頭帶笑道謝,“你年輕的時候,定然是一個美人,求親的人只怕如同周圍的燈火一般多?!?p> 茶娘失聲笑了笑,點了點頭,不置可否,笑道:“客官,毛尖茶水,慢用。”
蕭凡又轉(zhuǎn)頭對著妹妹說道:“我現(xiàn)在是知道你為什么一定要今晚拉我出來了,這一夜果然是極致繁華?!?p> 蕭鈴一插小蠻腰,楊頭說道:“那可不?今晚可是一年一度秋元節(jié)。燈火喧鬧會持續(xù)一整個晝夜的。這么熱鬧,不出來逛逛多可惜?!?p> “請問公子,此處能不能再多一人?”
蕭凡舉頭望去,是一位紫衣長裙女子,略過雙十年歲,姿容秀麗,尤其是皮膚如凝脂,雙唇豐滿誘人。
蕭鈴小嘴一噘,不開心的說道:“這里這么多位置,為什么一定要坐在我們這?!?p> “妹妹!”蕭凡輕輕拍了一下妹妹的腦袋,然后對著來人歉意的笑笑,“舍妹年幼,還請見諒,姑娘請便?!?p> “多謝,在下王家王離辰。那日在悅來客棧與公子見過。但那天直到我離開的時候,公子都沒有自報家門,不知今日能不能知道公子名諱?”王離辰帶著玩味的笑容看著蕭凡。
“蕭家蕭凡?!笔挿惭酃庖惶鋈幻靼琢俗约簽槭裁磿X得對方眼熟的原因。
“王離辰?你是王家的那個王離辰?”此時蕭鈴忽然一跺腳,對著王離辰失聲叫道。
見到蕭凡一臉的不解,她又湊近蕭凡耳邊,低聲的說道:“王離辰是長陵王家年輕一代里最負武名的一個女子,在長陵郡之中,名聲很高。尤其是在長陵郡的世家公子之中,對她求親的不知凡幾……”
“等等?!笔掆徯∧X袋一轉(zhuǎn)對著自己哥哥悄悄說道:“哥哥,她剛才說你們見過。這王離辰的條件可比蕭鈴不知道高多少,哥哥你當時怎么不給對方留一個好印象呢?第二次見面居然還需要對方自己介紹?!?p> 蕭凡聞言,立刻賞了蕭鈴一個大板栗,看見蕭鈴捂著腦袋,用委屈的眼睛看著他,蕭凡忍不住失聲大笑起來。
“嘶!”
一聲馬啼嘶吼響徹了長街,一位年輕的將軍駕馬來到了茶鋪跟前,下馬怔怔看著茶鋪里面的客人。
如果有守城士卒在此,可能可以認出,此人就是當日隨著戎裝女子一齊入城的幾十人之一,這將軍本姓劉。
明明是個經(jīng)歷百十回沙場練出的漢子,此時竟然發(fā)不出聲音,哽咽之處就是在此處簡陋的茶鋪。
二十年前還是個將到弱冠年歲的劉姓混混,愛上了有名茶鋪世家葉氏的千金,劉姓混混年少無為,就拼著性命去從了軍,想要求得沙場間的功勛,衣錦還鄉(xiāng)。
那天他就站在這里,那千金為他揮手折柳送別,等他的身影消失不不見,葉氏千金才回了葉家,卻是十步一回首。
當時這附近還有一顆極大的垂楊柳,現(xiàn)在也不知蹤影,或許枯于北方苦寒霜重,死于這些年歲的天災(zāi)人禍蛀蟲。
“軍爺?!?p> 茶鋪里的茶娘連忙迎了上來。
“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個葉氏茶鋪?”
茶娘下意識挺了挺身子理了理秀發(fā),然后忽然停手平靜說道:“哦,那個葉氏茶鋪啊,早就沒了。聽聞那葉氏家族在十年前就家道中衰,鋪子田產(chǎn)什么的都賣了。”
將軍呼吸一屏,然后急忙追問道:“那你知道當年的葉氏千金,現(xiàn)在在哪嗎?”
“那葉姑娘我倒是知道,那可是個烈女子,聽說她原來一直不肯嫁人,逼急了甚至以死拒婚,葉家無奈,只能隨得她去。在葉家家道敗了以后,那女子卻擇了一門好親事。”
將軍聽聞,呆滯在馬旁,良久,顫聲道:“她…嫁人了?”
“是的,是個家境殷實的書生,新婚不久之后,就生了一雙兒女,聽聞他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p> 將軍聞之,緩緩從鎧甲中掏出了一方女子手絹,手絹上清楚繡著比翼鳥落在連理枝上,他將手絹放在茶娘手中。
“煩請姑娘如果有幸見到葉家千金,請將這方手絹還她。替我謝謝她當年為一個劉姓少年炒的茶葉,做的茶點,送的銀錢。還有,我還有一些話,感請姑娘請轉(zhuǎn)告她。”
“好,軍爺請說。”
“葉姑娘,你最近還好嗎?
這二十年,我遇見好多有趣的事情,看見好多很有意思的人。
有一個少女,每天拿著一根長長的竹子,騎著一頭大熊貓,說要闖蕩江湖。
有一個糊涂和尚身穿道袍,念著太上老君急急如意令,拿著禪杖缽盂化緣。
有一個西域?qū)④?,偏偏想要為妻子在沙漠種向日葵,結(jié)果成功種了十萬株。
前些日子,我還見到一個畫師,工筆寫意不用揮毫,偏要用刀峰劍身作畫。
只可惜這些都沒機會當面說給你聽。
從前每次見到你笑的時候,我就以為這是世界上最開心的事情。
對了,我還遇見了當時我們曾經(jīng)幫助過了一名趙姓小乞兒,他也從了軍。
可當時和我一起離開長陵的陳兄弟,卻在前些年走了。
我隨女侯去過很多地方,江南邊境小城,西域三十六國,胡人十八王帳。
我也遇見了很多女子,可我發(fā)現(xiàn),她們都不如我的葉姑娘好看。
葉姑娘,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葉姑娘,此生能遇見你,我很開心?!?p> 將軍輕聲說著,茶娘就靜靜的聽著。
將軍說完,茶娘便進入茶肆忙碌,他看了一會茶娘,眼神莫名,然后上馬長嘆揚鞭而去。
燈近馬遠,茶娘轉(zhuǎn)身看那人那馬那身影,她低頭拭淚含笑呢喃。
“我的青春沒有給你,那年華老去的日子,我也不會給你。”
當茶娘看清了駕馬客人第一眼,便認出了劉姓將軍。
來人竟然還與二十年前一樣年輕,只是眼神再也沒有了當時屬于少年的那一份沖勁,也沒有當時只會對她露出的幼稚笑容。
茶娘低頭思索著,雖然她不曉軍事,不懂江湖,不知武道。
但是她聽說過,廟堂江湖中有武功極高的人,可以容顏不老,甚至陽壽數(shù)百載。
她忽然舉起手,仔細端詳了片刻手腕上的守宮砂。
然后小心的將手絹系在手腕上,向著周圍吆喝道:“今夜老娘開心,所有茶水一律半價?!?p> 周圍的茶客一陣歡呼,她聽見這些笑聲,自己嘴角的也笑意更盛。
慢慢將自己茶碗中的舊茗換成新茶。
忽然間,泣不成聲。
之后她忙碌中不自覺的一次又一次回頭看向?qū)④婋x去時經(jīng)過的那群人潮。
一次次回眸多嬌,她淚中帶笑。
一如很多年前,在垂柳樹下,當劉姓少年身影消失后,自己回家路上那不斷的回首。
二十年前,她回頭時,長街寂寥如同黑夜。
二十年后,她回頭時,人潮繁盛好似白晝。
劉將軍離開街市后一騎絕塵,見遠離了人群,終于忍耐不住,俯在馬背上哽咽淚垂。
“算賬。”蕭凡飲完毛尖,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碎銀錠,放在桌上,然后招了招手,叫住往來忙碌的茶娘。
“誒,來啦??凸伲挥媚敲炊?。”茶娘看見桌上的碎銀錠,雙手連忙在身前搖著。
“那將士的戲,比你好。”
“什么?”茶娘聞言楞了一下子,然后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我說,那將士假裝放下你,也許是他一生唯一唱過的一臺戲。
可惜到頭來還是不及,你欺人后又自欺。”
蕭凡說完轉(zhuǎn)頭對著王離若點頭一笑,然后對著蕭鈴招手道:“行了,妹妹。你還看什么呢?
戲已落幕,扯呼?!?p> 茶娘看著那碎銀怔怔愣神,忽然又轉(zhuǎn)身看向人海。
一把明月,兩處凄凄。
一街人潮,兩種心意。
一剎那間,她淚如雨下。
這一次,盡致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