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石門關(guān)終于來人了，打頭的是巡標營的游擊沈廷諭。
中間著重鎧，身邊十幾個衛(wèi)士，前呼后擁緩緩到來的，則是王從義和劉之倫。
兩位文官，聽說四周圍真的有了韃子，也再也顧不得什么儀表，一個個都是頂盔摜甲。
倒是那個監(jiān)軍太監(jiān)孫全忠倒是穿著日常的衣服，只是在外面罩了一件棉甲。
先到的是沈廷諭，看見荒村里面尸橫遍野，這個素稱勇敢的武將，竟然臉色發(fā)白，心里惡心。
此時村里橫陳著近五百具尸體，雖然剛剛死亡沒有什么味道，但是視覺的沖擊，卻是不一般的。
接著來的是劉之倫，他倒是膽子頗大，除了面皮白了一些，還算是得體。
但是等到他在井邊上看見里面摞積木一樣的孩童尸體的時候，竟然忍不住嗷嗷嘔吐了起來。
王從義面無表情的跟在他身后，斜眼看了看那口井，忍著惡心，壓著恐懼道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王陽明有言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他頓了頓，吸了口氣，盡是血腥道“真是喪盡天良啊?！?p> 那孫全忠，索性閉了眼睛，干脆不看了，掏出佛珠，默默念起了拔一切業(yè)障根本得生凈土神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阿彌唎哆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
阿彌唎哆毗迦蘭多
伽彌膩伽伽那
枳多迦唎娑婆訶?！?p> 明朝士大夫，大多數(shù)崇信佛教，聽見大太監(jiān)念誦起來了，一來是為了舒緩情緒的壓力，二來的確是為了悼念慘死的百姓；于是一個個也跟著念了起來。
就連那個程朱理學愛好者，四川宜賓出產(chǎn)的劉圣人，也忍不住跟著念了起來。
程朱理學，固然好，格物致知固然能夠得道；但是面對著眼前的慘相。
該如何去格物致知呢？
念完了，那孫太監(jiān)睜開眼道“這拔一切業(yè)障根本得生凈土神咒是十分殊勝的，眾官誠心念誦，不光是慘死的軍民得了往生，就連作惡的也可以得到最好的結(jié)果?！?p> 劉之倫和王從義本來是很看不起太監(jiān)的，在他們心目中，閹人是刑余之人，是下等人，只不過是礙于皇帝的面子，不得不表示一下尊重，口稱公公。
但是聽見孫全忠如此說來，不禁覺得這個孫太監(jiān)和別的內(nèi)臣有所不同，是一個天良猶存的人。
孫太監(jiān)道“那咱家就開始驗明首級了?！?p> 最先呈上來的是那十二個真韃子的首級。
孫太監(jiān)拿起首級，一一過目，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個十七歲左右，面紅齒白的小韃子的頭顱上，用別人覺察不到的音量嘆息了一下。
道“全都是壯年真正韃子頭目。”
接著又看了看，那堆成小山的高麗阿哈的首級，點了點頭道
“全都是壯年真正韃子。”
這些沒了腦袋的高麗人，終于在死后，由大明天子的內(nèi)臣，親自封為了真正韃子。
不能不說是有點可笑。
這個時候，柳保泰和馮效國，提溜著兩個被俘虜?shù)母啕惏⒐?，到了孫全忠面前。
這兩個阿哈，連磕頭帶告饒。
孫全忠，猶豫了一會，用磕磕絆絆的高麗話詢問了兩句，對一邊的書記官道
“抓獲附逆高麗人頭目兩名?！?p> 他又起身，看了看繳獲的鐵甲、兵器，贊嘆道“這真是己巳年以來，官軍取得的大捷！”
人頭，柳保泰等人，早就分好了。
真正韃子，十二個腦袋，柳保泰自己領(lǐng)了一個，馮效國領(lǐng)了一個，薛思進領(lǐng)了一個，津云小太郎領(lǐng)了一個。
余下的分給了跟著柳保泰一起入村的幾個弟兄，說是他們合伙砍的。
至于那三十六顆高麗阿哈的腦袋，柳保泰自己領(lǐng)了三個，馮效國領(lǐng)了四個，薛思進領(lǐng)了三個，津云小太郎領(lǐng)了兩個，趙大通領(lǐng)了一個。余下的，一半分給戰(zhàn)死的弟兄和跟著進村的弟兄，一半大家伙均分了。
孫太監(jiān)從軍費里面撥出來一百兩銀子，把荒村里的死難軍民全部收斂了，又請隨行的石門關(guān)的陰陽生作了法事，一行人才慢悠悠地往石門關(guān)走去。
路上，孫太監(jiān)對柳保泰道“自來打仗，殺十個人，也得不到一顆首級?！?p> 說罷飄然而去，柳保泰聽后點了點頭，當晚在大營里面。
由他口述，王從義執(zhí)筆，劉之倫作證，孫全忠監(jiān)督，寫好了一份奏捷本子。
“御馬監(jiān)監(jiān)丞、山東勤王軍監(jiān)軍奴婢孫全忠，協(xié)理京營戎政兵部侍郎臣劉之倫，巡撫山東等地臣王從義題奏石門報捷疏：為題奏石門大捷，破東虜精兵事；崇禎二年正月十一日，準山東勤王軍加銜千總差守備事臣柳保泰等報捷。切照前日，守備柳保泰于石門附近二十里處，與包抄石門關(guān)韃子五千人相遇，守備臣柳，先擊之以鳥槍后繼之以沖鋒，京營選鋒譚世龍、謝定國等將從側(cè)翼包抄；韃賊遂大敗，死傷太半，丑類相率，扛抬死韃，痛哭而去。計斬首四十八顆，俘虜二人，首級內(nèi)中有十二級乃壯年真正韃子頭目，三十六級為壯年真正韃子，生俘二人乃附逆高麗人，皆頭目，一姓樸，一姓崔。有功名單，死事官兵，并俘虜供詞，隨捷報并附。另繳獲鐵甲百件、戰(zhàn)馬二十匹，韃帽五百，刀槍器械無算?！?p> 所謂的口供，其實半數(shù)是高麗俘虜真實說的，半數(shù)是孫全忠潤色過的。
那兩個高麗人也真是沒種，殺老百姓的時候一個個奮勇當先，壞事做絕，等到被俘虜了則一口一個天朝，一口一個淪陷敵國的小邦難民。
自然，這種人為了保命，那是一定要盡數(shù)招認的。
孫全忠從這兩個俘虜嘴里了解到，東虜?shù)拇笄蹰L，皇太極，正領(lǐng)著三萬大軍在遵化等著明軍去送死。
他知道這個消息的嚴重性，于是和王從義商量出來了對策，又去和劉之倫商量辦法。
那劉侍郎畢竟官場經(jīng)驗淡薄，聽后，大驚失色道“咱們必須把敵情讓圣上知道?！?p> 王從義聽后臉上微微露出來嘲諷之色，但是很快的便掩飾過去了。
喝了口茶，淡淡道“己巳年以來，東虜蹂躪京畿重地，各路兵馬沒有一只能夠阻擋的，如果咱們在這個時候上折子說是皇太極在遵化，我們不敢打，未免會沮喪京畿、乃至天下的民心?！?p> 于是遞出來一個條陳道“戎政大臣看看這個怎么樣？”
劉之倫看后道“什么？說皇太極帶著五萬人在遵化，咱們還說是要等各路勤王兵到了之后一起同他決戰(zhàn)？”
孫全忠哈哈大笑道“戎政大臣，難道是懷疑咱們打不過東虜？只要再等上半個月，各路大軍集結(jié)完畢，一定能夠痛痛快快地殲滅皇太極！”
劉之倫這會兒，算是明白了，心說“半個月之后，這些韃子早跑了，那里還用你打！”
但是一想到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皇上，難道就該這么欺騙么？
心有不甘道“那咱們就坐在這里等勤王軍？”
就在說話的時候，奏捷文書已經(jīng)八百里加急，到了北京城下。
那領(lǐng)頭的報捷舍人大喊道“捷報！捷報！劉侍郎和王巡撫的捷報。”
城上的選鋒聽見這話，一個個都是喜上眉梢，夸贊道
“劉侍郎果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又懂得詩書又懂得兵法，這下子好了！”
于是放下城門，讓一行人進了城，并且按照規(guī)矩，鳴炮三聲，擂鼓三通。
京師的百姓們聽見這報捷的訊息，也都一個個翹首以盼。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師，說是劉侍郎的車營在石門關(guān)取得了大捷，大大的殺傷了韃子。
正月十三晚上，臨近元宵節(jié)，按照規(guī)矩，此時應(yīng)該掛上元宵宮燈了。
但是崇禎皇帝卻因為東虜進犯的原因下令不許。
東虜進犯京師，毀了他所有的好心情，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閑心張燈結(jié)彩了。
他還想著能夠中興，因此在拼命的掙扎。
扳倒魏忠賢，提拔東林黨，眾正盈朝，讓他自我感覺良好，中興之主的桂冠，似乎是搓手可得。
然而，東虜?shù)娜肭?，卻完完全全毀了自己，可惡的東虜，不僅踏碎了京師百萬百姓的身家性命，也踏破了崇禎中興的迷夢。
甚至那該死的炮聲，還活生生的嚇死了他的二兒子。
憂郁的心情，使原來白皙的兩頰如今在幾盞宮燈下顯得格外蒼白而憔悴，眼角也已經(jīng)有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更是有些發(fā)暗。
一連幾夜，他都沒有睡好覺，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宮批閱文書，這會兒才在心愛的田妃這里吃晚飯。
他覺得異常的疲憊，想要沉沉睡去，卻又不敢。
“主子萬歲爺，石門那邊的捷報到了！”
來的卻是曹化淳，曹化淳，字如，道號止虛子，家境寒微，十二三歲左右入宮，詩文書畫，無一不精，深受司禮太監(jiān)王安賞識。后入信王府陪侍五皇孫朱由檢，極受寵信。朱由檢繼位后，曹化淳負責處理魏忠賢時的冤案，平反昭雪兩千余件。
崇禎心里驚喜，但卻故作沉穩(wěn)，問道“曹伴伴，拿給朕看看?！?p> “斬首四十八級？”
明朝邊軍作戰(zhàn)，能夠有斬首，就已經(jīng)是不容易了，有的時候，出兵萬人，也不過是斬獲十幾級，四五十的斬首，的確是件功勞。
崇禎帝心下遲疑，快速的看完了捷報，又翻閱了后面的有功升賞名單、戰(zhàn)死名單和俘虜供詞。
道“這是真的么？急忙差遣兵部職方司并刑部勘驗?！?p> 他心里對這個戰(zhàn)績，是不怎么信服的。
滿桂這樣能征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在整個己巳之變中，也不過是在損失了數(shù)萬人的情況下，取得了斬首一百六十級的功勞；吹上天的寧遠大捷，袁崇煥也不過是在損失了數(shù)千人，并覺華島的數(shù)萬軍民的情況下；斬首了二百六十九級，俘虜了二十人左右。
這份奏折，卻說是只損失了二十人，就取得了陣斬四十八人的戰(zhàn)果。
這怎么可能？
曹化淳見崇禎皇帝不吭聲，道“孫全忠那奴婢，已經(jīng)派人把那些軍功往京師里面送了?！?p> 崇禎點點頭道“孫全忠，可是御馬監(jiān)的監(jiān)丞？你的干兒子？”
曹化淳聽見這句，連忙下跪道“奴才萬死?！?p> 崇禎笑笑道“他倒是個謹慎的人，那么等這批腦袋來了，你就負責檢驗吧?！?p> 崇禎的心情大好，忍不住多吃了幾口蒸鵝。
他心里明白，是韃子，還是殺良冒功，區(qū)別是很大的；如果真是殺良冒功，這孫全忠是絕對不敢主動把人頭和軍功送過來的。
畢竟如果是中央派人去檢驗軍功，他們還有一些回旋的余地，而如果是送到京師里面，那么大小言官，隨便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既然敢往京師里面送，那八成就是真的了?！?p> 曹化淳，最是一個會察言觀色的人?？匆娀实酆荛_心，心下就有了主意。
“這事兒，得往好里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