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物的故事究竟如何結(jié)束。
我也不清楚。
我只知,在得知晴物隕落之前,我被禁錮了一身法力,留在業(yè)山經(jīng)堂,為外門弟子講解《大岳辭》。
那是一段無比平靜的歲月。
朗朗書聲,徐徐風聲。
一到下課,孩子們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詢問我各種修行上的問題,或是北方邊境那些妖獸的模樣習性。
陰冬作為助教講師,在一旁為我奉茶,從山下買了茶點回來,有時也會送些從律山來的家書。
這些家書有些是知禮寫的,有些是烏鴉寫的,更多的是無憂寫的。無憂知道自己在業(yè)山有一位長生境的祖父,因而修行十分勤奮,但書信內(nèi)容卻十分單調(diào),不外乎希望我保養(yǎng)身體,自己好好努力,卻從不透露自己在那邊的生活。
而烏鴉似乎在得知晴物入魔后,再未與我有過說真話,那些冰冷且客套的文字像一把把利刀插在我的心口。
春夏秋冬,陰晴雨雪。
一年四季,一季三信。
當我以為時間會這樣凝固下來時,朝夕相處的學生們忽然畢業(yè),成了與我漸行漸遠的陌生人。
我看著一部分孩子由外門升上內(nèi)門,而另一部分走出山門,哪怕我知道再過一個月,便會有一批新面孔供我施教,也會不禁生出失落之感,直至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當我送走了不知多少批孩子,以為自己身處在人來人往的輪回之中逐漸枯萎時,一封異樣的家書讓我打起了精神。
——知禮,過世了。
那個在我腦海里與晴物一同浮現(xiàn)的女孩兒,已經(jīng)永遠變成一段回憶。
這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
而在之后的一天,烏鴉寫信告訴我,無憂已經(jīng)踏足長生境界,埋葬了知禮,即將出關去斬殺自己那為禍一方的父親,希望我想辦法阻止。
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長生境修士。
一個不起眼的業(yè)山之修。
打不過圣人,辯不過律典。
沒用的臭蟲,只會教書。
我望著冰冷的月色,在山中漫步,不知怎地回到書房,背起了行李,又不知怎地,換上遠足的鞋子,走到了山門之前。
師尊站在山門前問我。
“你真的要走嗎?”
我點了點頭。
“為師不會恢復你的修為?!?p> 說罷,師尊沒有阻我,只是立著。
我對著山門磕了三個響頭,轉(zhuǎn)身下山,見師尊離開,又補了三個響頭。
陰冬悄悄追上我,滿臉帶笑地攙扶我,告知自己的修為也被封印,陪著我走出了業(yè)山,走向了北境。
由于沒有修為,這段在長生修士看來只需要走三個時辰的安全短程,讓我和陰冬遇到了無數(shù)危險,走了足足十年。
須知那時晴物吞噬關外諸多獸王,號稱噬神獸,修為直逼鎮(zhèn)山河,已非尋常長生可以對付,若鎮(zhèn)山河不出手,哪怕是孟師兄這樣的大能也難以在百年內(nèi)將它殺死。
我相信只要我再次施展血胎重生術,犧牲自己的修為血肉,便能重新喚醒晴物,讓他恢復人性。
因而,這條路上,我始終有著一份希望,希望晴物保住性命,撐到我前往邊關的那天。
可當我拖著凍傷的雙腿,馬不停蹄地穿過帝國北方最后一座城池,逐漸看到那座熟悉的城門時,一匹快馬載著信使飛奔向南。
信使逢人就喊。
“噬神獸死了,噬神獸死了!殺它的是成司劍,是律山的成司劍?!?p> 這聲音似乎有種奇妙的力量。
連天飄雪的烏云忽然散開。
一道溫暖至極的陽光照向邊關。
聽到這嘹亮喜悅的聲音,支撐我行動的動力徹底破碎。
我狠狠摔在雪地里,再也直不起腿來,陰冬想要把我扶起,被我推開。
我扒著冰冷的雪泥,艱難地前往邊關,終于看到了廣場上那團尚有些許氣息的血肉,大聲喊道:“晴物,晴物啊?!?p> 那團血肉也感受到我的氣息,飛躍而起,回應起我的呼喊,沖出封印。
最終卻被一口神念演化的寶劍插在地上,徹底沒了動靜。
一名來自律山的長生者見我往血肉爬去,想抬手把我趕走,卻被孟師兄搖頭攔下。
曾師兄也走出人群,抬手將道路兩旁的積雪掃清,嘆息道:“師弟,請節(jié)哀啊?!?p> “節(jié)哀?”
我艱難地爬過去,觸碰著那團死去的血肉,沖著曾師兄冷笑,仿佛回到了百余年前,那個令我失去所有的冬天,內(nèi)心冷得像一塊冰。
“曾師兄,我還有哀可節(jié)嗎?”
“祖父……”
聽到有人這般稱呼我,我抬頭看向血肉的上方。
一名仿佛神劍般凌厲的黑衣少年,此刻收了一身鋒芒,緩緩降下,他的額頭生著一只小小的龍角,蹲在我面前,要把我扶起,卻被我一把推開。
“我……老朽不認識少俠……請勿靠近老朽,也請勿阻止老朽與家人團聚。”
說著,我用力抓住晴物的血肉想把它帶走,想要找一處秘密地點,拼著老命不要,也要以血胎重生之術將他復活。
未料。
那血肉竟然極速灰化,成了一團我握不住的散沙。
我不禁慌張起來,大叫道:“晴……晴物,不要離開爹,不要離開爹??!”
滿地的灰沙卻絲毫不受我的控制,飛向晴朗的天空,時而化成小蛇,時而化成黑魚,時而化成烏鴉,最后化作一名孤高的清秀少年,默然看著我,徹底消散。
我的長生修為也在此時解禁,凍傷的雙腿,紅腫的雙手也迅速被長生真元治愈,長生之血落在皚皚白雪之上,卻絲毫不能凝聚晴物的形體。
一股怒氣凝聚我的胸腔。
“?。。。 ?p> 我怒極一拳轟向黑衣少年面門,他卻一臉平靜不閃不避,迫得我猛然收勁,反噬己身,一口老血嘔了出來。
我怒道:“為何不避?!”
黑衣少年袒露要害,說道:“若打在我身上能叫您好受,請出手吧?!?p> 我怒不可遏,卻無處發(fā)泄,望著這萬里晴空,只覺得天下之大,竟然沒有我存身之地,不禁大喊。
“老天啊,我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啊,這究竟是為什么。”
我沖天大喊,舉掌就要自盡。
黑衣少年大驚失色,出手想把我制住,被我一掌推開。
曾師兄見我出掌兇狠,也出掌阻我,被我借力躲開。
我回身奔跑,忽然聽到當年我所居的草廬傳開陣陣孩童的讀書聲。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又看到草廬內(nèi),烏鴉雙眼通紅,捧著書本,正教孩子們念經(jīng),重復方才的書聲。
“養(yǎng)不教,父之過。”
“養(yǎng)不教,父之過?!?p> “養(yǎng)不教,父之過。”
……
……
我停下腳步。
世界變得一片漆黑。
我面前是晴物冰冷的尸體。
尸體冰冷化灰。
我不禁自問。
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