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姨媽老了
我正在院子里胡思亂想，聽見院子外面有機動車的聲音，緊跟著看到刺眼的光線射進了院子里。我知道一定是弟弟開車帶著弟媳和小侄兒回來了。弟弟在縣城上班，下了班就往家里趕。
我一邊喊著弟弟回來了，一邊快步走到院子外面。車停好，小侄兒從副駕駛位置推開車門下來，就立馬被沖過來的我抱在懷里。年輕的生命代表者一個家族新的希望，格外親切，我不由地在他的小臉袋上親了一口。小侄兒剛剛?cè)龤q，見了我稍顯生疏，轉(zhuǎn)身就撲到了弟弟的懷里。
爸爸、媽媽和姨媽緊跟著都走了出來，迎接弟弟一家的到來。大家都過來抱小侄兒，可他偏偏就在弟弟的懷里不下來。
稍作寒暄之后，姨媽就要回去。媽媽忙挽留姨媽留下來吃飯，姨媽連說：“不用了，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們一家人好久不見，就不打擾你們吃飯了?！?p> 她一邊說，一邊走出大門，又回轉(zhuǎn)身說道：“大宇，吃完飯，到姨媽家里來玩啊?！蔽亿s忙答應。
送走姨媽之后，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享受難得的美好時光。小侄兒聰明淘氣，時不時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能夠共享天倫之樂，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自從妞妞離開之后，姨媽再也享受不到了。
吃完飯后，我惦記著姨媽，拿著從BJ買的禮物，就徑直朝姨媽家走去。院子里黑黒的，只有廚房亮著燈。我直接走進廚房，看到姨媽坐在炕邊打盹，邊上放著一盤熟悉的蠶種。我靜靜地看著姨媽，不忍打擾她。
姨媽頭上裹著白頭巾，鬢角已經(jīng)花白，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印在臉上。她兩只手搭在一起，手上的皮也是皺巴巴的。歲月催人老，想不到姨媽都這么老了。
姨媽瞌睡著，突然腦袋向前傾去，還沒等我走上前扶，人已經(jīng)醒了過來。我怕嚇著姨媽，趕忙喊道：“姨媽，我來了，我是大宇。”
“哦，我說誰呢，門口黑嘟嘟一個身影?！币虌屛⑿χf道。
“我怕驚醒你睡覺，沒敢打擾您?！敖又謫栆虌專骸苯衲赀€要養(yǎng)蠶?。俊?p> “嗯?！币虌尶戳艘谎坌Q種說道：“蠶姑姑一定要養(yǎng)的，姨媽不能沒有這些朋友?！?p> “但是桑葉怎么辦呢？現(xiàn)在日子好了，姨媽不用太辛苦啊？”
“現(xiàn)在養(yǎng)的少了，自家地里的桑葉就夠用。姨媽這輩子就和蠶姑姑有緣，前幾年沒養(yǎng)心里都空落落的。反正閑著也沒事，還不如養(yǎng)養(yǎng)蠶，找點事做。”
接著，姨媽起身說道：“走，咱們?nèi)ヌ梦莅?，這個屋太暗?！?p> 我趕忙阻攔姨媽，讓姨媽坐著不動，不用管我這個后生。
姨媽還是執(zhí)意要去，她走在前面，我緊隨其后，整顆心緊緊地揪在一起。
姨媽從門頭上方摸下鑰匙，輕輕地打開門，從門口拉著電燈，原本黑乎乎的屋子，一下子就亮亮堂堂的。堂屋正中間是一口黑色的木箱，妞妞的遺像擺在木箱中間，那是她最美麗的笑容。我怔怔地站著，看著眼前的妞妞，不由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難以抑制悲痛的淚水。
妞妞，我來看你了，你知道嗎？
妞妞從小就愛笑，是天真爛漫的笑，甜到人的心里去。她比較敏感，又愛害羞，走到眾人面前，都會雙頰通紅。她的頭發(fā)經(jīng)常梳起兩個小刷刷，再綁上紅綢皮筋，就像是兩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她的額頭和臉蛋的比例非常勻稱，沒有流海也非常好看。她的眼睛很大，晶瑩剔透，雙眸之上，有一對柳葉彎眉，一顰一簇之間，盡顯女孩子的柔美。但是，她的身上又帶有農(nóng)村女孩的那股韌勁，不怕臟，不怕累，從小就承擔了很多家務。
農(nóng)村的孩子平時都灰頭土臉的，不太注重形象。妞妞卻從小就愛美，每天上學之前，可以不吃飯，也要把自己打理好。
那時候大家都很窮，一年到頭，也不買一件新衣裳，衣服都是穿哥哥姐姐剩下的。妞妞有件小棉襖，是她小姨媽傳給她的，袖口磨得又硬又亮，都可以滑著一根火柴，她死活不想穿。姨媽給妞妞縫了兩個袖筒，兩頭綁著松緊帶，把最難看的部分遮擋起來。紅綠相間，看著很舒服。
我一直保存著一張照片，是我和妞妞唯一的合照。照片里妞妞和我站在一起，左右兩邊各擺放著一盆萬年青，背后就是我們家的祖屋，灰突突的墻面中間掛著一個暗紅色的門簾。我站在右邊，站得東倒西歪，下面的秋褲比外面的褲子還長出一截。妞妞站在我旁邊，站得直直的，身體緊繃，整個人非常緊張，連脖子都縮了起來，樣子乖乖可憐的，看著讓人心疼。
這張照片我從高中開始，就一直帶在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看看。女友曾經(jīng)打趣地說：“真是兩個土的掉渣的小孩，像兩個要飯的?！蔽乙渤３Ｗ猿暗匦?，又自憐地悲傷。
我起身給妞妞上了一炷香，姨媽在旁邊念叨著：“大宇來看你了，大宇來看了?！苯又珠_始哭喊道：“我的妞妞啊……?！?p> 我傷心難抑，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盡管我無數(shù)次想過這樣的畫面，但依然難以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聽到姨媽的哭聲，媽媽匆匆從家里走了過來。一進門，就忙過去安慰姨媽：“別哭了，別哭了，哭傷了身子怎么辦啊?！?p> 我站起來，茫然不知所措，轉(zhuǎn)身走出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