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兩人如約上了路。
妞妞似乎睡著了,縮在母親懷里很安穩(wěn),黎夏自顧自想心事,那婦人便也不聒噪,安安靜靜走路。桐城本就在豫州南部,只一天的行程,三人便到了豫州荊州交界的地方。
女子見天色已暗,便隨手指了一家客棧:“七公子,不如我們就在這里睡下吧,天晚了,您也累了?!?p> 黎夏點(diǎn)點(diǎn)頭同意了,還不忘順手摸了一把妞妞的頭:“這孩子睡得這樣沉,怕是累壞了,大嫂你稍等,我?guī)湍銈冮_間房子?!?p> 婦人很感激的笑了。
黎夏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旅館。女子在旅館外邊等了約莫一炷香的之間,卻沒見有人出來。她突然輕輕一笑,身法鬼魅一般飄了進(jìn)去。那女孩子被她抱在懷里,倒是既不哭也不鬧,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
藏在暗處的黎夏心里一緊。他果然沒有猜錯,這女子來頭大得很,懷里這小娃兒多半也是搶來的,這可不行。黎夏心里忖度,得把這孩子救出來才好。他向來看不得這恃強(qiáng)凌弱這種事情,也沒想過就這么巧讓自己給碰上了。他從小那種懵懂的正義感沉睡多時終于爆發(fā)了,此時幾乎是憋著一股勁想救那孩子出來。
誰知那女子并沒有找他的意思,只是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伸到身前去畫了個奇怪的形狀。大堂之內(nèi)此時并沒有什么人,于是自她手中升騰而起的那股黑氣便旋轉(zhuǎn)著沖向黎夏。黎夏陡然一驚,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內(nèi)心一直以來隱約的不安感是從哪里來的了——這客??墒悄窃幃惻又附o他的,里面必定是有問題的!
然而此時他也想不了那么多,一個騰身從即將逼近的黑氣下躥了出來。他嘗試拔了一下長安,并沒有得到什么意外驚喜:長安劍依舊不搭理他。
黎夏并沒有感覺到絕望,興許是他身上那種不合時宜的冷靜在起作用,少年很有幾分臨危不亂的超凡脫俗——雖然有可能只是因?yàn)樗磻?yīng)比較慢罷了。
黎夏無意和女子硬碰硬,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個小女孩兒救下來。以劍見長的他現(xiàn)在沒有了退路,反倒覺得有一絲輕松。他把長安牌水火棍一橫,注了點(diǎn)靈力上去,接著便真的像耍棒子一樣揮舞著它沖了上去。黑煙與黎氏靈力對撞的一瞬間,退散了。
女子微微一愣。
黎夏毫不遲疑地變換步法,以退為進(jìn)接近了女子,一直被當(dāng)迷魂陣用的長安劍突然停了下來,一瞬間轉(zhuǎn)換方向帶著劍鞘砸了過去。靈風(fēng)一動,那女子慘叫一生,不見了。
小女孩有點(diǎn)迷茫地坐在地上。
黎夏趕緊過去把孩子抱起來。黎家少爺怎么可能會哄孩子,只能以一個格外別扭的姿勢試圖讓女孩子在他懷里待的更舒服一點(diǎn)。他撿起長安插進(jìn)背后的劍帶里,對著小姑娘憂愁地嘆了口氣。
下一秒他就后悔了。
懷里那小孩突然將頭抬起,脖子幾乎完全拗到了后背上,那張沒什么肉的小臉上露出一個極為猙獰的笑,隨即“咯咯”一聲,那臉上便幾乎褪去了所有的皮肉。她猛地一抬頭,以一種幾乎看不清楚的速度一口咬住了黎夏的脖子。黎夏腦海中“嗡”地一響,本能地像將小孩一把甩了出去,沒想到那小骷髏咬合力極大,一甩之下并沒有飛出去,反而只憑借牙齒將自己硬生生吊在了黎夏的脖頸上!
黎夏大駭,急速伸手去掰那孩子的口,然而那似乎是個無知無覺的傀儡,壓根感覺不到疼痛,自然也不會松口。長安劍固執(zhí)地對他不理不睬,黎夏幾乎就要聽見自己脖頸處發(fā)出血管斷裂的聲音。窒息感逐漸奪走了他的痛覺,黎夏眼前金星亂竄,耳內(nèi)嗡嗡嗡一片響的他惡心。突然有什么金戈之聲響起,只在一瞬間,窒息感消失了。
黎夏一下子跌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很清冷地一聲“哼”,這才把頭抬起來。對面是個少女,一身赤紅色勁裝,腰系玄帶,足蹬皂靴,一頭烏發(fā)被素白的綢緞高高吊在頭頂上,長眉入鬢,美目顧盼,右手里一把紅色長劍風(fēng)華灼灼。她一張俊臉板的緊緊的,周身端的一派凜冽氣場,即使一副天然好容貌也難以讓人起半分不敬之心。她如同一株傲雪紅梅,在這陰暗的客棧角落里颯颯而立。
“你是哪家的小少爺?”少女皺著眉,把不屑寫在了臉上,“連劍也不會用就敢在現(xiàn)在這個修真界里混?我說,你沒事吧,用不用止血???”
“沒事沒事,我自己有藥?!崩柘幕位斡朴普酒饋?,一抬手摸出一瓶金創(chuàng)藥,“姑娘,大恩不言謝。”
“你也太好心了,行俠仗義不是這么干的?!迸訃@了口氣,“那個黑衣服的女人呢?”
“不知道,我當(dāng)時只是想救孩子出來。”
“你知道她是誰嗎?”
黎夏誠實(shí)地?fù)u頭。
紅衣女子嘆了口氣:“小少爺,那個人是黑風(fēng)崖四大殺手之一,修鬼道的,諢號‘黑面’,以傀儡和驅(qū)尸見長。那個女孩子,估計早就是她的傀儡了?!?p> 黎夏出門本就是號召五門迎戰(zhàn)黑風(fēng)崖的,結(jié)果沒想到計劃還沒開始,自己就差點(diǎn)祭了旗。他此時才剛剛回過味來,只覺得冷汗遍體,心里似乎被什么東西重重砸了一下,陡然清醒了很多。
“姑娘,實(shí)不相瞞,我出來就是為了抗擊黑風(fēng)崖的?!崩柘囊娙艘撸s緊出言阻攔,“姑娘心胸想必與在下一致,不如讓在下同行?”
“我看你連劍都不會用,添什么亂?!迸咏z毫不留情面地駁他的話,“你趕緊回家吧,外面不安全。”
“不是,姑娘,我靈力不差的。”黎夏趕緊追過去,“這把劍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封了劍,我這才如此狼狽的。姑娘若是不信,不如我們比試一下?”
黎夏一直活在迷茫之中。下山之前他迷茫,不知道每天練功御劍是為了什么,下山后更加迷茫,他連黑風(fēng)崖的影子都摸不著,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應(yīng)該往哪里走。此時好不容易碰見一個似乎能帶他上路的人,他幾乎當(dāng)作救命稻草一般抓著。
“……沒時間,我要去抓‘黑面’?!迸铀坪鹾苤?,“再不走還會有和你一樣的犧牲者!”
黎夏確實(shí)沒有想到這一層。他向來無法對別人的事情感同身受,除非是他親眼所見或者親身經(jīng)歷過的苦難,否則他很難打心底認(rèn)真起來。那小孩確實(shí)一口咬醒了黎夏的某些神智,他愣了一下,快步追了上去。
黎夏輕功一直很好,跟著那女子絲毫不覺得吃力。紅衣女子手里一直拿這個羅盤一樣的東西,幾乎腳不沾地地在趕路。黎夏猜測那東西興許是用來探測敵人方位的,于是也不多話,跟著她在暗夜之中無聲地前進(jìn)著。
她的目標(biāo)是座大山。
紅衣身影停下了,黎夏也跟著停下了。半晌之后那姑娘輕聲開了口:“你要跟著我也沒辦法,送死了可別怪我?!?p> “我死不了?!崩柘牡ǖ?,“倒是姑娘你,我勸你不要亂闖這個地方?!?p> “什么?”
“你腳下是奇門之術(shù)?!?p> “你會解?”
“自然……姑娘你御劍能帶人嗎?我自己有金丹,應(yīng)該不會太沉。”
那女子似乎是個高階的劍修,所以對這種有金丹卻不能用劍的人相當(dāng)無語。經(jīng)歷過幾秒鐘的沉默之后,她撇了一下嘴,還是拎著黎夏上了天。
“咱們正下方是傷門,虧得沒有進(jìn)去。按照傳統(tǒng)來說,死門在傷門旁邊,生門在死門對面……咦,怎么沒有?”
黎夏驚愕地看著這個沒有生門的奇門陣,簡直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世間萬物陰陽平衡,怎么可能在這里突然偏了心,一絲陽氣都不肯留下呢?
“是黑風(fēng)崖的陣修搞的鬼,不奇怪,我聽說了好幾次了?!迸勇柭柤纾澳憧从袥]有稍微平和一點(diǎn)的入口?”
“西南,景門?!?p> “就它了?!奔t色長劍動若流星,紅衣女子傲然仰起頭來,“沒有生門,我便是生門——多謝你,你在這里等著吧?!?p> “哎……等等,我還是跟你去吧。”黎夏嘆了口氣,“姑娘劍法卓絕,旁支倒是……不怎么通啊?!?p> “志不在此?!?p> “景門走有風(fēng)險,他這個陣法里,景門和死門傷門都是通著的,換句話說,離了我你很有可能會是送死?!?p> 姑娘看了他一眼,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微微映著星光,那光芒卻照不到心里——她很簡單的“哼”了一聲,半天才道:“是不是用我?guī)氵M(jìn)去?”
“以我的經(jīng)驗(yàn),御劍飛行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崩柘囊话逡谎鄣?,“從地面走只有一個陣法需要破解,從空中的話大概率會觸發(fā)陸空兩個陣法,事情會變得更復(fù)雜。”
“你懂的還挺多。”姑娘終于沖他挑了挑嘴角,“至少不是廢柴。我叫遲愿,你呢?”
“黎夏。遲姑娘現(xiàn)在是否可以告訴在下,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救人。”遲愿跟在少年身后走了一個步法,開口道,“你可知道‘黑面’煉制傀儡的方法?”
“……不知道。”黎夏自然不知道,他剛剛才下定決心要趟渾水的。
“估計你也不知道。沒事,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边t愿撇撇嘴,“如今的黑風(fēng)崖主叫白尋,手下三位長老,‘黑龍’、‘黑虎’還有就是‘黑面’。黑龍是個很殘暴的陣修,黑虎魔修,黑面是鬼修。至于我跟你提到的傀儡之術(shù),則是以一個靈根深厚的幼童為標(biāo)本,以修仙者金丹為引,導(dǎo)入修煉者自身的靈力,使傀儡擁有主人的意志和更加深厚的功力。今天我們要去救得,就是那群被抓了的修煉者?!?p> “哦。原來如此。”黎夏有點(diǎn)懵懵懂懂,到底還是沒表現(xiàn)出來自己的茫然,于是就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低頭帶著遲愿繞過一個又一個陷阱。
不太對。他額頭上突然見了汗。奇門之陣萬變不離其宗,按理說只要從吉門進(jìn)入,都是有機(jī)會出去的。然而這里的陷阱一個連著一個,情況一次賽一次兇險。遲愿時外行人看不出門道,他卻清楚的很——兩人的行走幾乎可以算是在刀尖上跳舞,又一種很不和諧的危機(jī)感。
等一下……萬變不離其宗……黎夏沉吟之中猛然停住了腳步,跟在后面的遲愿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她抬頭驚覺黎夏臉色無比難看,遲疑了一下還是出聲道:“怎么,受傷了?”
“奇門的根本……是生門和死門。其中杜,景,休三門與生門意通,傷,驚,開三門與死門意通……然而這個陣法,根本來說是雙死門,也就是說……這里根本沒有吉門,都是兇門。”
“黑鷹搞的鬼?!边t愿肯定道,“他最擅長出引陽氣?!?p> “現(xiàn)在呢?我們怎么辦?”
“硬闖?!?p> “你闖不出去的!這里陣法只會越來越多,最后把你困死在這里,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們本身就是用這種方式去捉修士進(jìn)行傀儡制作?!崩柘募钡溃翱上чL……我佩劍受封,不然咱們硬闖空路還可以試試看。空路不會如此復(fù)雜,估計最多就是有幾個小兵把守罷了?!?p> “要想知道真相,最簡單的辦法是什么?”遲愿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
“自然是變成真相?!泵髌G少女突然一笑,“黎少爺,在這里做假設(shè)還不如去試試看,試試在這陣法里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不好么?”
黎夏簡直服了這個女孩子了,明明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一點(diǎn),身上卻無時無刻不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執(zhí)著,似乎她本人就是她手里那把紅色的劍,雖嫌魯莽,但永遠(yuǎn)走在前進(jìn)的路上。
黎夏突然覺得有點(diǎn)羨慕了。他想這女孩子一定相信很多事情,走過很多的路,見了很多人,收獲了很多明媚和美好,才能如此在黑暗里找尋陽光。他嘆了口氣,快步走上去擋在她身前,開口道:“算了,你還是跟著我吧。”
“不是沒有路嗎?”
“沒有出去的路,但我能找到最近的去陣中心的路。你不是想去看看嗎?”黎夏沉了沉聲音,“正好,這里也算是我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