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長弋帶著章畫的云頭篦離開了小鎮(zhèn)。
他還是那個潑皮無賴,只不過換了另一張深沉內(nèi)斂的面具。
史思明起兵時,他毫不猶豫地投入史思明的麾下。
每攻陷一座城,每處死一個官,他的心中就充溢著復(fù)仇的快感。誰又能知道這一批一批“大人”背后又有多少章畫呢?
奇怪的是,他麻木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后,仍然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看著叛軍席卷北地,看著八方狼煙起,甚至看著軍中明里暗里地互相排擠。他只是在一旁安靜地看。放置于胸口的云頭篦始終冰涼,自己的體溫總也捂不熱它。他第一次為章畫撿起云頭篦時感受到的那種溫暖再也沒出現(xiàn)過。
他開始不再麻木,而是看什么都覺得惡心,一如他當初走在街上,審視著自己卻發(fā)覺一無是處。
于是當史思明再次攻陷洛陽時,他逃走了。一路士兵窮追不舍,口中一直喊著“辛統(tǒng)領(lǐng)”,他回頭,又殺了幾個追上來的士兵。
洛陽大亂之夜,他看著從后方追趕他的士兵們逐漸顯出猙獰面貌。他的心涼透了,與那云頭篦一樣。
“這樣一路廝殺逃命,甩開了他們,一直到了二位的烏徒別業(yè),體力不支,才倒在路旁,勞煩了二位相救?!?p> 辛長弋停下了。
承伯桑與孟冉對視一眼。
“二位大概覺得辛某有些可笑吧。喪盡天良的事做了那么多,到如今才談什么惡心厭惡?!?p> 孟冉撥了撥貼在額前的短發(fā),眼睛看著別處說:“你說錯了?!?p> 辛長弋不解地看著孟冉。
“這烏徒別業(yè)不是我二位的。”承伯桑聲音中帶著笑意解釋道。
辛長弋茫茫然地望著兩人。
“換而言之,”承伯桑的聲音驟冷,“長弋兄不用妄自菲薄,因為我二人,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p> 孟冉笑了,露水自樹葉上滴落,從孟冉臉邊一閃而過。
辛長弋臉卻僵了。這仿佛不屬于亂世的安寧凈土,兩個另類樣貌的怪人,一度讓他留戀不已。但現(xiàn)在,他們兩位卻說……
“不過暫時還是不討論這些了,”承伯桑走近辛長弋,伸手將他攙了過來,“左右長弋兄也出不去了,先回烏徒別業(yè)將傷口重新包扎一下吧?!?p> “二位,”辛長弋緊張地問,“二位不怪辛某將史思明的軍隊引來嗎?”
“早晚都會來的。”孟冉伸腳將地上的劍往旁邊輕輕一踢。
“我們殺了他們的人,他們在找我們,”承伯桑一邊解釋一邊領(lǐng)著辛長弋向山下走去。孟冉在身后跟隨。
辛長弋思忖著,開口道:
“雖說我之前是史思明的人,但還是可以給兩位提些意見,以兩位的才能,其實大可不必躲藏,向朝廷投誠的話,應(yīng)該可以……”
辛長弋還沒講完,孟冉便冷冷打斷他:“不可能,我們也殺了朝廷的人。”空氣一瞬間凝結(jié)。
辛長弋身形僵滯:“敢問二位到底是?”
承伯桑裂紋一般的嘴輕輕張闔:“長弋兄莫怪,我與孟冉,只是兩個亡命殺手而已?!?p> 辛長弋頓了頓。
“二位是何身份,辛某都不會奇怪了,辛某只知二位是辛某的救命恩人?!?p> “可如今外面被圍,總不能在這烏徒別業(yè)一直待下去罷。”
“放心吧長弋兄,我與孟冉已商議好了對策?!毙灵L弋安慰道。
“并未商議好?!泵先胶敛涣羟榈夭鹋_。
“孟冉你真是?!背胁擂蔚孛嗣^,難分皮肉的臉微微抽搐。
孟冉自后方大步跟上了承伯桑和辛長弋,越走越快,到后來將他們倆甩在身后,一個人先走下了山。
“孟冉也是個怪小孩?!背胁@道。
“其實辛某一直想問,”辛長弋看著孟冉的身影漸行漸遠,開口說道:“恩公與孟冉姑娘是如何認識的?”
承伯桑發(fā)出了一聲輕笑:“我少年時是個惡棍,仗著自己功夫好,便到處惹事?!?p> “第一次見到孟冉時,我還將她當成了個小子。”承伯桑話中帶著哼哼聲,似乎是忍著笑在講述。
“她那時是一戶富商家里買來的童工,一個小女孩在院子里搬木頭,扎的滿手是刺??吹轿疫@張殘臉后,她竟一點也不害怕,就靜靜地看著我,”承伯桑臉上的裂痕努力地上揚,想要擺出微笑的表情。
“看著你?”辛長弋試探地追問。
“看著我把那戶人家給擄了燒了殺完了。”微笑的表情最終還是沒有做出來,裂紋反而深深地向下垂去。
辛長弋的頸后一陣痙攣。
他們重新走回了烏徒別業(yè)的回廊之上。
山高水遠,景色依舊。但辛長弋面對著如此景色,心境已完全不同。
走在他身前的男人青冠布衣,身軀筆挺如修竹,若無猙獰的面孔,便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這樣的人,辛長弋怎么也不能將他與惡棍殺手聯(lián)系在一起。
走到自己前兩日休息的門前,辛長弋正準備駐足開門,承伯桑卻喚住了他:“長弋兄,不是這里,請隨我來?!?p> 辛長弋不再多說,隨著他繼續(xù)向湖心處走去。那里也就是烏徒別業(yè)的最東側(cè),一幢水中樓閣。
打開這棟神秘的小樓之前,辛長弋注意到孟冉正站立在右側(cè)回廊扶手之上,抬眼望著天邊流云。
“不用在意孟冉,長弋兄,隨我來吧?!背胁⑺M樓中。
“這別業(yè)的主人原本是個酷愛收藏的雅士。后來我與孟冉來了,見別業(yè)無名,就將這別業(yè)擅自叫作烏徒別業(yè),與我們之前所住的地方取了同樣的名字。”
辛長弋本想問問那原主人去了哪里。但看著承伯桑臉上僅存的那只目光炯炯的眼睛。他便明白了。
自己方才大話放在了前面,說無論他二人是何身份,自己都不會奇怪。此時驚訝恐懼,未免太過窩囊。于是他定了定神,繼續(xù)跟著承伯桑向里走去。
這水中樓閣窗戶很少,四面都是屏風和刺繡壁畫。
“這別業(yè)的主人愛的是屏風和壁畫?”
“非也,”辛長弋將他帶上二樓,“這別業(yè)主人愛的是這個——”
辛長弋在樓梯口停住了腳步。
斗笠?漁網(wǎng)?蒸屜?繡車?
雖然物件數(shù)目眾多,但都是些平常之物。辛長弋細看一陣,也沒找到非要收藏的必要。
“這……”
“長弋兄心中疑惑,伯桑大概能夠猜到?!背胁W叩揭话砚g了的斧頭旁邊,手指輕輕撫過癟了邊的斧刃。
“這別業(yè)的原主人似乎致力于寫一部風俗志的,于是在這種亂糟糟的時節(jié),他仍然到外面不知疲倦的搜集著這些尋常之物?!?p> 辛長弋不插話,看樣子承伯桑還有話要說。
“尋常物要去尋常人家里找,長弋兄啊,”承伯桑的獨目迸射出令人恐懼的光,“那別業(yè)主人搶奪了無數(shù)百姓的生計活口?!?p> 辛長弋驚訝地后退。
這斗笠漁網(wǎng)是那漁夫魚農(nóng)的生活工具,那蒸屜繡車是熟食小販與繡娘的謀生家伙……
“我與孟冉一劍都未留情,將他扔在這別業(yè)湖底了?!?p> “我們是亡命殺手,從不了解雅士的癖好,又不聽命于任何人,只會任性地按自己喜好行事?!?p> “所以長弋兄,跟我們一起走嗎?”
辛長弋的手不住地哆嗦。他沒有想到承伯桑會開口邀請他,于是他問眼前這個不似人的面孔道:
“我也殺了許多人,我也不曾體恤過這亂世生民,我還是叛軍,我可能更想投誠更信任朝廷,你要我和你們一起走?”
說到這里,他住嘴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始至終都沒有歸宿。
辛長弋的身體軟綿綿的,似乎一下喪失了生的欲望,一如那天他推門沖進房中時,看見的倚在窗邊的章畫那毫無生的欲望的身體一樣。
“恩公,你也像對這別業(yè)主人一般,將我了結(jié)了吧,像我這種人,又如何能跟你二位并肩同行呢?”
“快些談,”孟冉自門外大聲說,“史思明的軍隊開進來了?!?p> 辛長弋眉頭一緊,他幾乎是哀求承伯桑道:“若非恩公與孟冉姑娘,我這條腌臜命早就結(jié)束了。如今恩公的秘密又被我窺見,住所也因我引狼入室,我也無意活于世上,恩公你——”
孟冉自屋外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她稍稍側(cè)目。
辛長弋被擊倒在地。他驚訝地看著承伯桑手中的短劍。
“你看,長弋兄,自有人不想讓你死呢?!?p> 辛長弋的胸口處隱隱作痛,他伸到衣襟中一掏,手卻被什么鋒利的物件劃了一下。
他醒悟,忍著疼痛取了出來。
是玉的缺口劃傷了他的手,云頭篦碎了。
辛長弋懵懵然地被承伯桑從地上拽了起來,手沒抓穩(wěn),云頭篦的碎片散了一地,還沾著辛長弋手上的血跡。
“燒了。”孟冉不知何時已在房中,只簡單一句,便將油壺一腳踢翻,手持火把等待承伯桑將樓后的一條小舟撐過來。
“長弋兄,上船吧,”承伯桑左手持蒿,右手抓住辛長弋的胳膊將他拉了上來。
“長弋兄,伯桑之前就說過,不要在我與孟冉面前妄自菲薄,”承伯桑殘毀的臉上無所謂表情,只有裂紋張闔,“如今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p> 辛長弋如在夢中。
突然他的身后滾滾熱浪襲來,湖面瞬時赤紅一片。濃煙沖上天空,將滿天流云悉數(shù)嚇跑。
小舟搖晃了一下,孟冉輕躍上船。
“反正我們兩邊都得罪過了,就讓史思明在火堆里找人去吧,然后朝廷來打掃清理就是了?!背胁J帜_麻利地爬進艙內(nèi)收拾著。
辛長弋滿眼盡是火光。
突然間腰上多了一雙手。
辛長弋回神,是孟冉。她輕輕挑開自己腰上已滲出血跡的繃帶,對承伯桑說:“藥也沒換?!?p> “真是!”承伯桑一拍大腿,又開始在艙內(nèi)翻找起來。
辛長弋望著孟冉,半晌才問:“烏徒別業(yè)被燒了,姑娘可會不舍?”
艙內(nèi)的聲音停了一下,又繼續(xù)響起,還伴隨著承伯桑小聲的絮叨:“以后有時間就給長弋兄,哎呀,講一講我的臉,其實無他,就是被火燒的……”
孟冉看著被小舟劃開的湖水說:“無妨,何處都可以是烏徒別業(yè)。你呢,云頭篦碎了不心疼嗎?”
辛長弋不言語。他用手指摸了摸,發(fā)現(xiàn)手傷的血已止住了。
小舟飄飄蕩蕩,行出了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