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第一縷霞光破開黑暗,杜林從睡夢中醒來。
輕輕抻了個懶腰,伴隨著一陣‘嘎巴’骨響后,只覺得神清氣爽,精神通明。
一夜休息,掃去了身上所有的疲憊。
走出臥室,院中的石桌上已經(jīng)擺放了一盤包子,一碗白粥,幾樣小菜。
坐下吃過之,剛要再次前往書房,仔細(xì)的觀想一下《地皇文》,廚娘蘇蓉面帶猶豫,從門廊處走來。
“少爺?!?p> “恩?!?p> 杜林本來已經(jīng)想要離去,見到蘇蓉前來,又坐了下去,拿起一塊蘿卜咸菜咀嚼了幾下。
“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不過也不能總是吃包子稀粥,東巷口的張嬸豆花,味道很好,明天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去買一些回來,不需要太多時間,大概兩刻鐘左右就能走一個往返了?!倍帕终f。
“嗯,記下了?!?p> “怪我,不懂變通,一直都是包子稀粥,這么多年也沒什么變化,少爺如果喜歡豆花,我也會做,很簡單,而且自己做的,相比外面售賣的總是干凈一些?!?p> 蘇蓉有些自責(zé),包子稀粥,一日三頓,哪怕在侯府中生活了十幾年,依然習(xí)慣用之前的思維去衡量食物,雖然她變著花樣的做出各種美食,可早餐似乎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變過,最多也就是從白菜陷的包子變成了蘿卜餡的。
侯府的少爺,不比鄉(xiāng)間野民,金貴的很,她也了解杜林,既然能夠當(dāng)面提出這樣的問題,明顯不是什么突發(fā)奇想。
“不用,清早也吃不了太多,就是圖個新鮮,自己做起來太麻煩了?!?p> 說完,見蘇蓉似乎還要說些什么,杜林趕忙擺了擺手,打斷這一話題。
蘇蓉長得健壯,五大三粗,四方臉上布滿了麻子坑,這種相貌若是托生一個男兒身,單憑兇神惡煞的長相也會被人稱贊一聲‘好一條漢子’,可惜,她是一個女人,尤其與外表不相符的是,她的性子略顯軟綿,習(xí)慣了逆來順受。
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女人一生的三大悲劇被她經(jīng)歷了兩個半,之所以有半個,只是因?yàn)榍寥f苦的將兩個孩子拉扯大,卻被趕出了那片生活了幾十年,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破舊茅屋。
那座茅屋是她四十年的人生,見證了喪父,喪夫。
綿綿雨季中她不止一次的看著房頂?shù)温涞挠甑?,抱著兩個孩子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
一切都結(jié)束了。
當(dāng)大兒媳將她的包裹扔到門外,兒子在屋內(nèi)一言不發(fā)后,她只是輕輕的看了一眼這個家,毅然轉(zhuǎn)身。
大趙對于不孝懲以重罪,可世間的事兒就是那樣,民不舉官不糾。
流落街頭,無家可歸,蘇蓉一咬牙,一跺腳,去官府簽了一份死契,賣身為奴。
彼時杜府昌盛,奴仆無數(shù),趙皇剛剛繼位,還沒有高舉屠刀壓制武將,十八傳國武侯正直巔峰,并不缺少奴仆,有無數(shù)良家子掙破了頭想要沾一下富貴的氣息,她一個年過四十,面容恐怖的女人想要進(jìn)入府邸并不容易。
可貴的是那一份死契。
大趙賣身契分為死契活契兩種。
活契比較簡單,多是一些人家將孩子送進(jìn)豪門大宅,簽上個三五年契約,一方面希望孩子沾染一些富貴的氣息,開闊一下眼界;另一方面也有讓主家?guī)兔︷B(yǎng)孩子的期望,畢竟一個孩子一年的吃穿用度,就是一筆不菲的開銷。
這些人所做活計(jì)也多是丫鬟書童,并不繁重,每月有月奉領(lǐng)取,貼補(bǔ)家用,待到契約時間一到,完璧歸趙,返回家中后,也好嫁娶。
另一種死契則比較復(fù)雜,多是一些生活難以為繼,走投無路的人徹底將自己賣掉。
契約一旦簽成,生死完全被主家掌控,活計(jì)五花八門,但大多繁重骯臟。
若是遇到心善人家還稍好一些,若是命苦,遇到了不良的人家,就經(jīng)常會被打的遍體鱗傷。
傳言中,經(jīng)常有被主家打死的奴仆,都是簽了死契的人,契約一旦在官府報備,即便被活活打死,官府也無權(quán)過問,只要交上一些散碎銀兩,一切皆休。
彼時趙國立國已然二十幾年,男有所耕,女有所織,人口基數(shù)還沒有爆發(fā)式增長,也沒有走出百年戰(zhàn)亂后的那一片瘡痍,一份死契,極為難得。
按說經(jīng)歷了種種悲劇,人的心性早已經(jīng)變得陰暗扭曲,可貴的是蘇蓉依舊簡單樂觀。
九年前杜青遣散奴仆,本已經(jīng)去官府解了契約,最終看她實(shí)在可憐,府中又缺少一個做飯打雜的廚娘,經(jīng)過蘇蓉一番哭訴,最終才同意她留下來。
“還有事兒?”足足等了好一會,也不見蘇蓉離去,杜林疑惑的抬頭,見她眼中猶豫,開口問道:“蘇娘,有事兒就說,你知道的,這么多年在一起生活,我早依舊將你和福伯當(dāng)做了自己的親人,和我客氣什么?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p> 聽到杜林的話,蘇蓉掙扎了一下,輕輕向后退了一步,這更讓杜林感到好奇:“是銀子不夠了么?一會我去福伯那里領(lǐng)取一些?!?p> 杜江一年的俸祿約有萬兩左右,這其中包含了官職,爵位,冰敬,碳敬以及其它雜七雜八的款項(xiàng),雖然其中七成以上用于京都中的人情往來,剩下的依舊能夠保證侯府的日常運(yùn)轉(zhuǎn)。
還沒有遣散奴仆前,杜府的一月支出約為二百兩左右,這其中包括雜役的月奉和日常吃穿用度,自從杜青遣散奴仆,侯府中僅剩四人,也不必在意往日的排場,變得極為節(jié)省,十兩銀子,足夠幾月的開銷。
最初兩年,蘇蓉每次買菜之后都需要到福伯那里仔細(xì)核對,極為繁瑣,倒不是兄弟二人小氣,幼主強(qiáng)仆,財(cái)帛動人心,這些必要的手段還是要有的。
經(jīng)過一年的觀察,漸漸的發(fā)現(xiàn),支出每月間都在減少,比如一斤精肉,市面上最便宜的價格也需要三十一大錢,而到了她這里,僅僅向福伯報備一半左右。
她在用自己的月奉填補(bǔ)府中用度。
感動還是有的,可若是因?yàn)楦袆泳托断铝诵闹蟹纻?,兩人也就白白在侯府中生活了多年?p> 足足幾年的觀察之后,蘇蓉一直默默的付出,兄弟二人商議了一下,最終才放下了防備。
“不,不是?!?p> 蘇蓉躲開杜林直視的眼光,戳了戳褲腿后說:“少爺,我想要請一晚假期,回一趟家?!?p> “前天我家二小子托人傳來消息,我那小孫子高燒不退,已經(jīng)連續(xù)的幾天了,我那兩個兒子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孩子是無辜的,畢竟還是我的血脈,我捎回了一些銀兩。
可這兩天,心里總是七上八下,擔(dān)驚受怕,他出生了這么多年,我也就見過一面,我……我想回去看看。
您放心,我算過了,只要今夜城門關(guān)閉前離開,明早開城門時第一波進(jìn)城,不會耽誤了您和管家的飯食?!?p> 蘇蓉說完,忐忑的站在一邊,等待杜林的回復(fù)。
杜林聽過后,猶豫了一下,蘇蓉的悲劇他了解,可這種家事兒,即便是杜府出面也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和蘇蓉一同生活了這么多年,他自然希望她能有一個安詳?shù)耐砟辍?p> “也別一天兩天的了。
離過年也沒有幾天日子了,你也多年沒有休息過了,干脆,放一個長假,年后再回來,嘗試著和他們再相處一下,至于我和福伯的飯食,不用擔(dān)心?!倍帕终f。
“不用……”
“就這樣吧。”蘇蓉想要拒絕,杜林直接揮手打斷:“一會去福伯那支二十兩銀子,對了,我記得你會趕車?”
蘇蓉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就好,府中還有剩余的馬車,一會趕一架離開,行走在外,可不能墮落杜府的威風(fēng)?!?p> 說著說著,杜林一笑,府邸破落,哪還有什么威風(fēng)可言。
不知是聽到了杜林的話,還是看到杜林笑了一下,蘇蓉輕輕一笑,只是那笑容,著實(shí)有些恐怖。
蘇蓉道了一聲謝,轉(zhuǎn)身離去,杜林拍了拍屁股,向書房走去。
荒草遍地,樹蔓墻頭,地上盡是一些枯枝敗葉,院中一片殘破的景象,經(jīng)過九個年頭的生長,那些樹草已經(jīng)看不到了曾經(jīng)的樣貌。
府中宅院,大多如此破敗荒涼,只有少數(shù)幾間稍好一些,不久之前,杜林甚至考慮過直接在書房中放一張床,睡在這里。
走到瑤琴邊輕輕撥弄了幾下琴弦后,杜林再次靠在椅子上,腦中回想起昨夜種種,以及那本《地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