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家中,我還沒吃過這么香的飯菜。沈軒是個斯斯文文的美男子,我以為他只是讀書人,不擅柴米油鹽,他做出的菜肴居然比酒樓里的還要美味。
這道東坡肉是蘇軾的發(fā)明,他不僅是我喜歡的詩人,而且和我一樣喜歡美食,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還寫了許許多多關(guān)于美食的小詩。有一次蘇軾在臨安治水,百姓感激他,送了許多豬肉,蘇軾把肉切成塊兒,加上調(diào)料燜熟了,分給眾多百姓。所以這道菜又叫做“東坡燜肉”或是“滾肉”,一塊塊肉如同紅瑪瑙,在盤中碼得整整齊齊,吃到嘴里肥而不膩,又軟又香。
沈軒另加了幾樣小菜,替我接風洗塵,再配一口醇香的清酒,這個初秋季節(jié)里,再沒有比這更令人享受的事情了。
閑聊中,沈軒也與我們坐到一塊。我并不拿他當外人,把心中的事也跟他說了一番,讓他幫我出謀劃策。說到務(wù)觀與我定親一事,我越發(fā)覺得奇怪,好像陸母她們早就預(yù)謀好的,自然沒有從陸府嫁到陸府的道理,于是提前以爹爹為借口,將我遣送家去,務(wù)觀必然知道詳情,因此才會贈我金釵。
想那日北辰眼中飽含不舍,再有繼母帶來的裁縫,極有可能是為我裁定嫁衣,種種細節(jié)都預(yù)示著他們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唯獨我被蒙在鼓里。
沈軒和沈琳原本要祝賀我,但聽聞我與趙士程有約在先,他們的神色也憂愁起來。
沈軒問我道:“蕙仙怕是不知他的父親是誰吧?”
我確實素未謀面,當日沈園小聚,只聽聞趙士程的父親是太宗玄孫趙仲湜,所以搖頭。
他繼續(xù)說道:“我們家也有三四間古董鋪子,結(jié)交的人多了,聽到的事也就多了。這位趙老爺認準的事情,絕不會輕易妥協(xié)。”
“就是,我也聽爹講過,十頭牛都拉不回呢?!鄙蛄昭壑樽庸緡R晦D(zhuǎn),瞅著外面無人,湊近我耳邊小聲說:“據(jù)說當年是他們家披黃衣做龍椅的,可是趙老爺認定當今圣上是真龍?zhí)熳?,別人都央求他登位之日,他卻削發(fā)為僧,甚至要以死明志。”
又見沈琳嘆口氣說:“他既鐘情于你,寧愿為你放棄與王家的婚事,我是欽佩他的。但若趙老爺不松口,取消趙王之間的聯(lián)姻,又得不到陸府上和你家中的支持,將來你二人之事恐怕難辦了。即便有我們這些狐朋狗友的支持,那有何用?總不至于你跟他兩人私奔去罷?再者,陸府這邊你打算怎么辦?豈不是也傷了你家三哥哥的心?”
一連幾問,直問得我呆了半晌,沈琳又道:“算了算了,咱們不想這些事情,世上本沒有煩惱,一切都是庸人自擾罷了,我們且行且樂,不要拿還沒發(fā)生的事情嚇自己,等你的趙子惜回來那日,自然有解決的辦法?!?p> 我點頭稱是,叫迎香把我的禮盒送給了沈琳,爹爹準備了一些玉棋子和七巧板等小玩意,給我們無聊時解悶。
沈琳飯后與我下了幾回棋,接連敗給我,頓時沒了興趣,丟開棋子拉著我去聽她新得的曲子。
她不知用何種樂器演奏,先試了琵琶,然后是笛、塤,最后才選了洞簫。我聽她吹了一陣,曲調(diào)平和且有節(jié)奏,不禁為她打著節(jié)拍。
這個調(diào)皮鬼還會吹洞簫,真是出乎意料,因為洞簫可不比笛子好吹。笛子即便沒有譜曲,拿起來胡亂吹也能吹出響聲,那洞簫卻講究技巧,我第一次竟然沒吹響。后來再學習各階音色與指法,經(jīng)常因手指按不住孔而吹不出聲音,或者氣息不夠,其中有雜音。
沈琳的曲子原先委婉溫和,后面起起伏伏,有高亢之處,也有低沉之處,最后纏纏綿綿,讓我想起了蕭瑟的落葉,極為悲憫。
也許譜曲者無意,聽者卻有心了,我一時思緒萬千,抬頭朝窗外望去,猛然看見庭中一棵巨大的桂花樹,金色小花落了一地。
沈家小園中種植了許多桂花,念及當日花期之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雖能長此以往地堅守下去,想來趙士程也不會負我,但是父母之命確實難以抗拒。嘆息幾回,悶悶不樂,聞著淡淡的桂花香,更是叫人傷神,于是坐在樹下一塊巖石上,靠著那根樹干閉目養(yǎng)神。
不知過了多久,婉轉(zhuǎn)的洞簫聲散去,只見沈琳跑來說道:“四姐姐原來坐在這兒,我找了半日也不見你人影?!?p> 我不好意思道:“因看見這棵桂花樹長得繁茂,才踱步至此,你的曲子倒是沒有細聽了?!?p> 她笑道:“別管我的曲子了,先向四姐姐道喜才為重要?!?p> 我好奇問道:“為什么要向我道喜,喜從何來?”
沈琳道:“四姐姐終日想見之人,現(xiàn)在已在門外,八抬大轎就等著娶你去趙府做新娘子呢,你說這是不是天底下最該道喜的事?”
我略怔住,又問她:“你別同我開玩笑,什么八抬大轎,什么趙府的新娘子,這話怎么說呢?”
沈琳道:“四姐姐就別裝傻了,快收拾收拾,待會兒就要上轎子啦。難道你不知道,趙家小哥兒擊退了外敵,把那個叫阿勒根的金人打得落花流水,當今圣上龍顏大悅,嘉獎封爵,拜為懷化大將軍。皇上不僅賜了官職宅子,還特許趙家小哥兒親自挑選一位美人,做將軍夫人,因此他向皇上說明你們的約定,由皇上親自賜婚。這下不管是你爹爹或是二娘,就連趙老爺也無法阻止你們了。”
我不知她說得是真是假,心中喜悅無法言喻,急著要出門去見他,側(cè)耳一天卻不聞任何動靜。
正要詢問,沈琳一轉(zhuǎn)身溜出拱門,我要追她時,忽而刮來一陣秋風,漫天桂花隨風而落,便見拱門中走出一道久違的身影,趙士程立在花雨之中,一襲白衣,朝我微微笑著道:“好久不見?!?p> 縱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如今見了面,怎的一字一句都說不出來?我只覺得鼻子一酸,如鯁在喉,接著喜極而泣,默默流淚道:“我說我會等你的,你果然不曾失約?!?p> 趙士程道:“我與你許下約定,心中早就將你視為唯一,即便有千難萬阻,我趙士程也不會舍你而去,只是委屈蕙仙等這么久,蕙仙不會因為我來遲而責怪我吧?”
“我的心意正如你的心意,只要見到你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就已經(jīng)足夠了?!蔽矣謫柕溃骸靶×兆拥脑挾际钦娴拿??皇上真的下旨了么?這個世間是不是再也沒人能阻止我們,我們今日便能結(jié)為夫妻,永遠在一起了?”
趙士程笑道:“我說的話,怎會騙你。你且閉上眼睛,我與你蓋上蓋頭,所有禮節(jié)也一切從簡?!?p> 只見他手里真有一塊大紅綢緞,上面繡著精美好看的花卉。
我閉上眼睛,這一刻等得太久,好像沒那么真切。
等了一陣,又等了一陣,卻聽不見趙士程的聲音,也沒有其他聲響,耳邊只聞簌簌的花落之聲。
恍然一睜開眼睛,哪里還有什么趙士程,不過是一場夢。
原來是我靠在桂花樹下睡了一覺,花隨著風積了薄薄的一層。
沈琳仍吹練著那首新曲,曲調(diào)漸漸低沉,如泣如訴,不忍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