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勃然色變,呆若木雞,瞠目結舌都不敢相信他們眼前所看到的。與此同時,無處不在的閑言啐語,謾罵詛咒,終于在若負聲耳邊倏然平息下來。
成無弦一死,成家家族修士頓時慌亂無章,亂作一團。
華瀲刀意如虹,陳宗主不愧年歲最長,最先回神,試探道:“玄少宮主,您這是……”他以為玄悲鄰方才手抖這才殺錯了人,問一句就是遞過去一個臺階下。不止他一個人這么懷疑,包括若負聲,幾乎所有將將回過神的人都是這么想的,當是玄悲鄰被罪大惡極的若負聲氣昏頭了,這才刺錯了人。雖然失手之事發(fā)生在玄悲鄰身上太過荒謬,可也比另一個可能性更讓人信服。
成無弦的尸首僵硬地維持著死前的跪姿,若負聲抬手在他肩膀來回抹了幾把,擦凈了掌上的血,招了招手,無數星星點點的誓生蝶縈繞將成無弦包圍得嚴嚴實實。
陳宗主斥道:“孽障!你又要做什么!”
若負聲豎起一指貼住嘴唇,道:“噓——”
眾人都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一會兒,誓生蝶退去,一具森森骨架裸露出來,是成無弦的尸骨。
人群一片萬籟俱寂的沉默,若負聲抬腳一踹,一腳把骨架蹬飛摔砸在趙家朱紅的大門上,轟隆一聲,本就搖搖欲墜的朱門轟然倒下,霎時塵土飛揚。
離得近的修士嗆得直咳,卻不敢放開聲音,只能憋死在嗓子眼里,一個個漲得面紅耳赤。
一名少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怒斥道:“你太過分了!”他身邊的同伴皆是一臉驚悚失色,心驚膽戰(zhàn)的表情看他。
若負聲眉目含笑,偏過頭,也是笑容燦爛,眼底卻兇光畢露,無聲怖嚇地那少年漲紅的臉色頓時霎白,回縮在人群中,再不敢探頭。
以往都是成無弦發(fā)號施令,如今他身死犧牲,亂得不止成家一方,幾乎整個仙門百家都騷亂起來。
應時,一個鎮(zhèn)定清悅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列隊!布陣法!弩箭!準備??!”
水鏡蕭家最先響應,旁的家族見他們行動有條不紊,也漸漸安下心來,跟著號召行動。
蕭白命令一下,原本相持的局面瞬間被打破,百道各色陣光凝在半空之中,千名修士手持羽箭彎弓御劍而起,天上地下圍了個水泄不通。
圍剿,終于開始了。
見玄悲鄰執(zhí)意與她站在一處,若負聲神色微亂,不確定地道:“玄遲,你當真想好了嗎?想清楚了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要知道,經過這一夜,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會不復存在!你會萬劫不復的!”
玄悲鄰并不答聲,也沒有離開,默然用行動回應了她的問題。
若負聲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當真不后悔?”
這一回,玄悲鄰卻應了,道:“不悔。”
聽見這兩個字,若負聲不知胸腔中翻涌的是何種情緒,軟軟的太過陌生,又太過洶涌澎湃,酸澀有之,動容有之,愧疚有之,七零八落地加雜在一起,帶來一種從所未有的信心和沖動。
若負聲恍然想起來玄悲鄰從來不曾置疑過她,過去如是,現在如是。旁人總有各種理由不贊同她,不信任她,可玄悲鄰不問世事如何,待她一如往昔,甚至連那日在崇光殿也是關切她的身體為多的。
明明前一天才在鴉石嶺橫刀相向,幾乎恩斷義絕,她也在情緒支配下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如今面對千夫所指,玄悲鄰仍然毫不猶豫陪在站在她的身邊。
若負聲深吸一口氣,道:“好,我們一起沖出去!”說著話的同時,她也在仰著臉,環(huán)顧四周尋找防守最為薄弱之處,可因為地勢問題看得并不能十分清楚。
若負聲指揮誓生蝶促擁著他們的身體,將他們帶回角檐之上,居高臨下,總算能一覽全貌。
風威火猛,潑水成煙,火舌吐出一丈多遠,滿園花木隨著風勢旋轉方向,很快連成一片火海。丈余長的火舌舔在附近的房檐上,又接著燃燒起來,老房子在烈火的包圍下靜默著,毫無反抗之力,只聽得屋瓦激烈地爆炸,瓦片急雨冰雹般地滿天紛飛。
憑空而起的焰芒光彩奪目,像是一只鳳凰沖破云霄,一層火紅的薄暮四散開來,如同閃爍的夕陽照向大地的最后一縷陽光,久久的凝結在空中。
不知誰在人群之中呼喊了一聲,“快,快看!看她的臉!”
這個她在如今的場合,不言而喻,眾修士皆凝目望去,瞬間炸開了鍋,雖在飛快列陣,議論卻猶然不止。
角檐之上,風火吹拂得若負聲的衣袖衣擺獵獵作響,黑發(fā)在身后飄飛起來,掀起的前襟,祼露出無數細密枝末繁眾的赤線一寸一寸爬滿了她半邊頸部,延展到小半邊側臉,宛如密密匝匝流動的血,乍一看很是猙獰可怖。
蕭白高舉雙手,呼喝道:“別讓她逃離這里!放箭!陣起!”
萬箭齊發(fā),流矢如雨,陣光大盛,一個個陣光連成一片,掀起千丈光墻。
若負聲橫掃一眼飛馳而來的萬道流矢,握上刀柄,一條冰涼細長的紅線在冰凝透明的刀身里流轉起來。正欲拔出,卻見玄悲鄰穩(wěn)穩(wěn)當當上前半步,她便松了手,無需言語交流,自然而然后退半步。華瀲刀風凜冽,輕而易舉盡數擋下了雨箭。
若負聲調轉視線,數不清的零零點點的紅光纏繞在她的指節(jié)上,宛如風暴凝于指尖,化作一只只誓生蝶,尾部拖著長長的流光向四飛散開來。
最先糟殃的是御劍的修者,他們遠不如誓生蝶靈活,也不比它快多少,一旦被黏上,誓生蝶咬破他們的皮肉,鉆入他們的眼球,耳朵,再爬鉆出來,修士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皮包骨,有人親見目睹這一切,忍不住渾身戰(zhàn)栗,張口尖叫,嘴巴一張,卻鉆入一只誓生蝶。
陳宗主拄著拐扙,咬牙唾罵道:“妖孽!真是陰險歹毒!手段殘忍,令人發(fā)指!”
若負聲不冷不熱道:“就許你們給我隨便安上罪名?不許我計較?”
孫宗主大怒,老聲嘶?。骸澳愕淖锩际悄憔逃勺匀。∧闶秩狙?,殺人無數,血債理當血償!”
反正也說不通,若負聲不再理會他們,天上修士像下餃子一樣往下墜落,她負手俯瞰下方,原本涇渭分明,縱橫有秩的各家宗門亂成一團,各色族服穿插混融在一起,慌亂尖嚷一片,互相推擠叫罵,宗主們勉力維護場面,安撫自家弟子,絞盡腦汁應對誓生蝶,各家自掃門前雪,自顧不暇,不用說來管檐上若負聲了。
形勢與崇光殿那日一般別無二致。
誓生蝶無孔不入,靈活機變,符箓亂飛,一片嘶叫,廝打之聲,刀光劍影,拳打腳踢,場面混亂不堪,只有容家和與之毗鄰的云家一片安寧,歲月靜好,兩家子弟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氣,又有些難為情,紛紛騰出手來相幫。
一片雞飛狗跳,兵荒馬亂中,容鈺奮力往若負聲那擠,邊擠邊吼,邊吼邊揮手:“住手!若絕!你給我住手!聽到沒有!若絕!該死的!”
誓生蝶源源不斷從若負聲指尖飛出來,正在這時,角檐悄無聲息爬上來一個青衣修士。他手持三尺青鋒躡手躡腳緩緩從后面逼近。見若負聲背對著他,好似一無所覺。他禁不住興奮地抖起來,將要一劍砍下時,一只手穩(wěn)穩(wěn)抓住了劍身,修士駭然對上一雙冷極清極的眼睛,火光倒映不進其中,沉得可怕。
“啊——”半空一聲凄厲的嚎叫。
一柄斷劍射在極力靠近的容鈺腳邊,她一抬頭,就看見火光漣漪般蕩開,一名青衣修士手里握著劍柄口吐鮮血,被擊地橫飛出角檐,廊下火勢竄起如蛇一般纏上他的身體,把他裹挾起來。
沿著他飛行的角度望去,容鈺看見角檐上那道黑影漠然望過來。二人目光相視,她如被蛇蝎蟄了一下,一股悚然刺骨寒意從尾骨竄上來,頭皮幾欲炸裂開來,忍不住微顫了兩下,僵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回過神來,背后密密層層滿是冷汗,滿腦子都是八荒獸那回淡淡的一句話:“下不為例?!?p> 這時,漆黑的天穹綻然一亮,若負聲倏然甩眼望去,一朵白玉無暇的玉蓮緩緩升起,玉色晶瑩的蓮瓣揚揚灑灑落下來,目及所至,一片蒼茫,輕盈地覆在誓生蝶之上,眾修士喜極而泣,齊刷刷望過去:“融月道君!”
千蓮玉近乎覆蓋了整個趙氏仙府,囊括了誓生蝶所經過的所有地方,區(qū)域之大前所未有,云枝年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握不住劍柄和玉簫踉踉蹌蹌往后跌去。
“公子!你怎么樣?”曲星河驀然睜大了眼,驚慌失措地攙著單膝點地,以劍柱地搖搖欲墜的云枝年,他臉色慘白,就像下一刻就要暈厥過去。
曲星河也不覺跪在地上,抬頭望著檐上,道:“若絕!你……你快收手!”
即便周遭嘈雜,火燃爆裂之音,念咒聲,抱怨聲,議論聲,紛紛雜雜,但他知道若負聲一定能聽見他的聲音,可若負聲漠然只望了一眼,便回過頭,不曾再回望一眼。
云枝年吐出一口濁血,身形一晃,閉目緩緩向一旁倒下。
“公子——”
這么一會兒,在蕭白號令煽動下,驚魂未定的眾修士又重整旗鼓列好了陣,萬箭齊發(fā),劍光,槍影,符咒,刀風勢如疾風,紛紛向若負聲逼來。
可遑論刀槍箭雨,有玄悲鄰在,根本還未靠近就被盡數擋下,萬箭還沒靠近就化成一片齏粉。找出薄弱之處,若負聲拉著玄悲鄰一齊跳下角檐,劈開人群里往外沖,眾人看似把二人團團合圍,其實中心,空出了一大片真空地帶。
無人敢更近一步。
遠處,泠泠然琴音飄然而上,嗚咽的簫音,清颯的笛音,箏聲隨后,交織伴鳴,翩翩南霓在場中。
若負聲百忙之中抽神細聽,須臾,分辨出來,此曲名為《濯邪》,濯滅罪靈邪魔,常聽可以驅除人心的惡念殺意,也是明重衍常彈的譜曲,百年前明家與云家最為交好,能有明重衍的成名戰(zhàn)曲,不足為奇。
若負聲不是頭一回被人追著殺了,有了不少應對經驗,一邊殺還能一邊打量周圍修士的面色,評估實力,選擇一條更適合更易打通的道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逃跑有什么可丟人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去蕪花澤問清真相再回頭證明自己也不晚。她也不信她今天跑了,這幫人就會就此姑息,當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玲瓏關崇光殿在先,趙府滅門在后,不把她戳骨揚灰打入九泉他們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
可與上一回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并非孤身一人。玄悲鄰身份與她相比截然不同,有融月道君放水在先,玄悲鄰既便擺明立場,旁人也只當風云王若負聲花言巧語誆騙人的功力深厚,玄悲鄰是兩葉掩目,被蒙蔽了雙眼。所以震驚之余,無數惡毒詛咒,鏗鏘怒斥,喋喋謾罵,森然厲喝,不屑唾棄越發(fā)喋喋不休變本加厲向她砸來。
眼見包圍圈潰不成軍,兩人就要破開重圍,有人驚慌道:“快!別讓她逃了!她今日如未死,卷土定重來!到時候生靈涂炭,我們就永無寧日了!”此話一出,引起了一片共鳴。混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人聲嘶力竭喝道:“死就死!死在邪祟手上也算上死得其所,死得英勇!兄長!今天弟弟為你報仇啦!”
說著,這人腥紅著雙眼,高舉長劍,截著恨意咆哮著從人群中沖出來,這劍風與之前的都不同,讓人一見難忘。
這驚艷一劍挾持著雷霆怒斥,兜頭向若負聲劈來。
若負聲并不慌亂,往后一讓,道:“玄遲。”不必她出言,玄悲鄰已然察覺這方異狀,穩(wěn)穩(wěn)應一聲:“嗯?!狈词忠坏?,精準迅捷地刺入修士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