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嘴里哼著小調(diào),手里打著節(jié)拍,倏然眼前飆起三色清綻的光芒,如同升起三輪彎月。三輪白月一升便落,落下時,一排人頭齊刷刷飛揚(yáng)起來,拋在半空之中,又齊齊墜下來,一大股瀑布般的黑色兜頭蓋臉地如雨般落在二人衣衫之上,竟是一點點冰涼腥臭的液體,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他們不明白這是突如其來怎么一回事,被這么刺激,目瞪口呆,呆若木雞。
二人頭一抬,這才看見站在不遠(yuǎn)處的修長人影,那人一襲蘭衣,手持長刀,刀光寒綻,刀端遙指著他們,神情凜冽。
“受死!”
曲星河右手刀向下一揮,毫不留情地一劍劃向二人。
二人只來得及喉頭哽咽一聲,便被驟然襲上頸側(cè)的寒意駭?shù)藐┤宦曋?,一心閉目待死。
四野涼風(fēng)習(xí)習(xí),二人額上冷汗淋漓,只一瞬,便覺自己從頭發(fā)絲一路涼到了腳趾尖。然而刀鋒卻貼在二人喉間輕輕一觸,卻意外的沒有深入血肉。只是那份森冷刺骨觸感卻令二人不禁打了個寒噤,有些惶惑齊齊地睜開眼睛。
這么睜一看,二人俱是呆了呆,一只修長干凈的手居然徒手夾住了劍鋒。
曲星河不滿道:“若絕,你做什么?”
若負(fù)聲輕輕將恨情劍尖撥向一邊:“小麓,等等。”
“還等什么!”曲星河啐了一句,揮劍還欲再砍,恨情卻始終光芒寂寂,曲星河怒不可遏,把劍尖一轉(zhuǎn),斥喝道:“你這個欺軟怕硬的慫包!你別忘了,誰是你主人!”
二人這下回過魂來了,一個接一個拜倒下來:“仙人,饒命!仙人,饒命!”
若負(fù)聲道:“他們不是邪修?!?p> 曲星河在二人脈上一探,果然沒有靈丹,也顧不上尷尬,疑惑道:“喂,你們?nèi)绾悟?qū)使人尸?”
二人是一男一女,一對夫妻,男人道:“我們不是在驅(qū)使人尸,只是在驅(qū)趕他們?!?p> 曲星河更疑惑了:“有何不同?”
女人擺手道:“大大不同!我們驅(qū)趕他們是為了安葬他們?!?p> 曲星河刨根問底道:“那你們究竟是如何驅(qū)趕人尸的?”
男人不斷磕頭,道:“我們是本地人,鎮(zhèn)上祖祖輩輩人人都會一只小調(diào),哼起來這些尸首就會動,我們都叫它舊人謠?!?p> “鎮(zhèn)子就在那個山頭后,仙人不信,可以同往一觀?!?p> 曲星河想起來,方才他們的確在哼著調(diào)子,不可置信道:“一只曲子能驅(qū)趕尸首?”
二人生怕她不信,齊齊點頭。
地上一共五具尸首,皆是少年,且也是心臟被人剜空,唯獨(dú)不同是身上沒有血花圖,云枝年道:“這些尸首是何人?”
女人道:“我們也不知道,只是最近幾年經(jīng)常有修者尸體被人拋在附近,尸變后真是太恐怖了,所以大家常常到這里驅(qū)趕他們,然后妥善安葬。”
云枝年道:“拋?”
女人猶豫道:“……是的,有一回鎮(zhèn)上還有人看見了?!?p> 男人道:“不止如此,還經(jīng)常有人半夜里用車把一些半死不活的人往死人嶺里送?!?p> 幾人聞言,面色微沉,若負(fù)聲躍上馬背,親親嘶鳴一聲,前蹄高抬,玄悲鄰眼明手快拉住韁繩,若負(fù)聲摟摟馬頸,拍了拍它,對曲星河道:“好了,問完了,你可以動手了?!?p> 動手?動手什么?曲星河臉色一僵。
兩人本以為逃過一劫,聞言,渾身一抖,剛站直的膝蓋一彎又要跪下來,云枝年抬手托住二人,鄭重道了歉。
男人躊躇道:“仙人是要去死人嶺?”
曲星河道:“死人嶺?”
女人解釋道:“就是鴉石嶺,我們這兒人都叫它死人嶺。”
男人道:“仙人最好別去,這么多年來這里的修士雖然不多,卻也不少,去了之后沒有一個回來的?!?p> 難怪沒有風(fēng)聲傳出來。
若負(fù)聲仰躺在馬背,一腿支著,另一腿垂蕩下來,此刻不重不輕敲在馬腿上,親親打著響鼻,焦躁不安,四蹄打顫,似乎下一刻就要脫韁沖出去。
云枝年頓了頓,對二人作了個別,牽著馬韁回到小路上,果然,那條腿默默收了回去。
走了一會兒,他道:“不喜歡剛才的兩個人?”
若負(fù)聲道:“他們太臭了。”
曲星河心道終日在這片土地上討生活,整日與尸為伴,能不臭嗎?
他又沉思著:“這里的確太過蹊蹺,一路上就是普通修士都沒幾個,哪些少年修士會想到往這里鉆,那這幾具尸首又是怎么來的?聽剛才那兩人說夜晚有人偷偷往鴉石嶺里運(yùn)尸,可鴉石嶺有界,修士都有去無回,他們又如果全身而退?剛才就該再多問幾句?!?p> 想到最后,他剜了眼正馬背上,恣意悠閑的哼著小曲的人一眼。
若負(fù)聲嘀嘀咕咕道:“玄遲,你說怎么會有人把半死不活的人往鴉石嶺里送?難不成還有人刻意要養(yǎng)那些邪祟不成?還有拋尸的又是誰?尸從何而來?”
玄悲鄰不答,只道:“坐好。”
若負(fù)聲調(diào)整了下坐姿,望了望天,道:“黑越天,星星就越亮,今天晚上星星一定特別多。”
這時,行至一處岔路,岔向左右兩條不同的方向。右邊的路平平坦坦,來往足印,車軸印交錯混雜。左邊的卻灌木叢生,野草荒雜爬滿了小徑,幾乎讓人分辨不出腳下的路。這與秦陵山中的小村極為相似,只是岔路中間長著一株歪脖樹,形同一位鞠身相迎的人,伸探出的樹杈上鎖鏈吊掛著一只木牌。
鎖鏈銹跡斑斑,木牌上用朱筆惟妙惟肖畫著兩只手,食指分別指向兩方,還特意標(biāo)寫出了地名,只不過雨水淋刷,顏料大部分已經(jīng)融化,稀釋垂凝下來,整塊木板斑駁不堪,乍一見,有些猙獰恐怖。
向右的岔路就是通向鴉石鎮(zhèn)的方向,四人則踏上了左邊荒草叢生的岔路。
灌枝勾連,葉木繁茂,曲星河揮劍在前面開道,不一會兒,逼仄的視線頓時開闊起來,勾心斗角的灌木不見了,取代而之的是奇形怪狀的嶙峋黑石,靜悄悄立在兩旁。
若負(fù)聲探手掰下一塊又從乾坤囊中掏出另一塊,仔細(xì)比對,這些黑石果然與鴉城那塊一模一樣。
黑色石林擁促,一條布滿青苔的羊腸小徑,蜿蜒綿亙伸延到盡頭。天色暗沉,若負(fù)聲騎在馬背上,走著走著,前方云枝年和曲星河的身影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
馬蹄踢踢踏踏,她再仔細(xì)一看,玄悲鄰的身影也不見了,耳邊只余自己的喘息氣和馬兒的踏地聲,在這無邊曠野里空蕩蕩的回響。
若負(fù)聲心一下子被吊緊了,正在此刻,前方平地倏然升起一股狂風(fēng)襲卷而來,馬兒立時抬蹄嘶叫起來,她連忙一手緊緊攥住馬韁,一手摟住馬頸,還沒安下心來,那狂風(fēng)轉(zhuǎn)眼即至。
一時間,馬嘶風(fēng)吼,連綿于耳,盤旋不絕。
忽然馬蹄踏空,騰空而起,緊接著便是天旋地轉(zhuǎn)之感,仿似人在九天之中打著轉(zhuǎn)兒,正在此時,臉頰掠過一縷幽幽寒風(fēng),耳邊似有無數(shù)厲鬼嚎哭尖泣,腥風(fēng)撲鼻,胸膛似遭千斤重壓,神志頓時昏昏然,若負(fù)聲不由得抱緊馬頸,大叫:“玄遲!”
喊聲未止,便覺得自己身子直往深淵墜去,耳邊風(fēng)聲霍霍,寒意刺骨,如墜黃泉之感。
這時,若負(fù)聲感到腰間被人一攬,頓時耳邊一寂,須臾,她勉力睜開眼,眼前迷瘴霎時如月破云而開,玄悲鄰一如繼往清冷平靜的臉映入眼底。
云枝年在身前三步處牽著馬韁,若負(fù)聲見自己半靠倚在玄悲鄰臂間,長舒一口氣,站直身體,道:“剛才怎么回事?”
曲星河忿忿道:“這里陣法也不知被誰動過了,方才差點出事。”
“動過了?”若負(fù)聲舉目四顧,按理來說他們穿過陣法,已經(jīng)到達(dá)封印之地,可是似乎與外面別無二致,別說什么妖魔邪祟,就是一只游蕩的鬼魂都沒見著。
又行了一陣,仍然沒有什么異樣,若負(fù)聲懷疑道:“幾位先祖不會不識路,封印錯地方了吧?還是說時間太長了,妖魔鬼怪全都餓死了?”
曲星河:“……”雖然說覺得是胡扯淡,但現(xiàn)在這種情況也的確詭異。
忽然,迎面東倒西歪爬過來幾只木妖,長長的枝杈拖在身后,像一條尾巴。
木妖是妖類里最溫和的一種,脾氣好是一方面,主要是木妖唯有五百年修行往上才有能力作亂害人,這幾只木妖在封印里吃不到元丹人肉,一個個瘦骨伶仃,爬得極慢,就是隨便來個普通人點一把火,也能把它們?nèi)汲苫覡a。
若負(fù)聲面露喜色,一掌拍在親親馬頭上,道:“啊,終于來點樂子了!”
話音剛落,那幾只木妖爬著爬著,虛瞇的眼睛從樹洞里探出來,看到迎面四人,霎時間扭頭就跑,尾枝拖在地上嘩啦嘩啦作響,揚(yáng)起一陣塵土飛揚(yáng),你推我,我撞你,腿腳卻半分不慢,轉(zhuǎn)眼跑得沒影兒了。
“……”
曲星河目瞪口呆:“這……這是怎么了呢。”
若負(fù)聲蔫頭耷腦趴回馬背上,馬蹄踢踢踏踏再度響起來。
行了一陣,仍是一片歲月寧靜,倒是不久后,一座宅屋漸漸顯露出來。
這宅屋四周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夜幕披在灰檐上,室內(nèi)無人點燈,一片昏暗。墻根有幾處裂縫,門扉半掩,風(fēng)一吹,吱嘎作響。
不由讓人心下古怪,怎么會有人在這里居???
把親親栓在廊下,曲星河敲了敲門,道:“請問有人在嗎?”
半掩著的門縫里黑魆魆一片,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曲星河不由面露難色,不知該不該敲。
正在這時,一旁伸來一腿,正踹在半掩的門扉上,承軸吱呀一聲,若負(fù)聲當(dāng)先邁步走了進(jìn)去。
門被打開的那一刻,她已做好了黑暗中厲鬼兇尸裂開血口,亮出白慘慘的尖牙向她撲來,或是腐臭撲面,邪靈躥身的準(zhǔn)備。然而,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有出現(xiàn)。
誓生蝶散發(fā)出淡色的光暈,照亮了一小片沉郁的漆黑。
曲星河小心翼翼摸索到桌臺上,揚(yáng)起一道符咒點燃了燭臺,不經(jīng)意間,頭一抬,霎時間一股涼意從脊椎流竄到頭頂,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眼睛霍然瞠大了。
燭火映在慘白平整的墻面上,照亮了滿壁群魔亂舞,彎彎曲曲,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人體刻畫。有腦袋被剖開一半的,有腸子拖出來的,還有胸膛內(nèi)臟大敞的,全都居高臨下瞪著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