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負聲不慌不亂,正要招出誓生蝶,后領(lǐng)卻驀地一緊,身體下墜驟然一緩,她松了一口氣,扭頭笑瞇瞇地正要道謝,笑意卻凝固在了嘴角。
她發(fā)覺玄悲鄰單手提著她,面沉如水,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的眼底爬滿了鮮紅的血絲,乍一瞧過去,很是叫人禁不住犯怵。
若負聲實在不想承認,她被唬了一跳。
玄悲鄰本就不茍言笑,這下一連幾日面如霜雪,恫嚇力更上一層樓,又突破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有一回路上遇到容氏小輩們,容澈拉著謝遠本興高采烈想蹭過來打聲招呼,也被玄悲鄰冷峻嚴肅的神色嚇得不敢靠近。
雖然她說話,玄悲鄰并不會不回答,但正因為語氣毫無起伏,冰冷無溫,若負聲才真是有些熬不住,這種情況在后來案情有了突破性進展時才微有好轉(zhuǎn)。
這日,若負聲泡完澡趴在床上,覺得身子從腹部烈火般灼燒起來,一時劇痛一時劇癢,四肢卻冰涼得出奇,恨不得在地上打幾個滾才好,事實上她也的確卷起被子在席上打了幾個滾。
她這般不舒服也是有跡可循的,白日里她騎在馬上吃糯米糕,曲星河道:“你這樣吃,不會掉嗎?”
她道:“只要我吃得夠快就不會掉?!闭f罷三兩口就把一塊糯米糕囫圇吞了下去,許是嚼得不夠碎,到了客棧就一直鬧肚子。
又跑了一回茅廁,她回到房間,曲星河正擰著眉拍門,見她來了,道:“跟我來?!?p> 若負聲跟他來到隔壁房間,玄悲鄰和云枝年已經(jīng)端坐桌前,氣氛很是凝重。她蹭到玄悲鄰身邊,弄得玄悲鄰沏個茶都不安生,須臾,玄悲鄰放下茶壺,道:“你要如何?”
若負聲賠了個笑:“我錯了,不該托大不該死性不改不該惹你生氣,下回再也不敢了!我聽話!我保證!看在我也得到教訓(xùn)了,壞了一天肚子,你就可憐一下病號,原諒我吧……玄遲,你有沒有在聽???”
曲星河在一旁冷眼旁觀,這些天若負聲天天認錯,他們都習(xí)以為常了。
玄悲鄰倒了一杯水給她,道:“下不為例?!?p> 若負聲立刻發(fā)誓道:“我保證最后一次?!?p> 玄悲鄰嗯了一聲,道:“身體如何?”
若負聲蹭了過去,道:“好多了,說到這個病啊,我聽說還有口音綜合癥,貧窮過敏癥,夢游尿床癥之類的,還好我沒有……”
云枝年輕咳一聲,道:“若絕?!?p> 若負聲想起來到這里的初衷,道:“小麓說你有話要說?”
云枝年道:“是?!彼褞兹艘雰?nèi)室,地板上羅列著五具不辨面目的尸首,尸首里有的少了心臟,有的少了腎,有的少了肺。若負聲看著眼熟,正是這些時日他們走南闖北好不容易撿回來的,端詳一陣,沒有看出端倪,她道:“怎么?有什么不對嗎?”
云枝年把靠在椅背上的紅傘撐開,又把五具尸首調(diào)換了位置,道:“如此,你再看?!?p> 若負聲目光在五具尸首身上和紅傘上來回掃蕩,越看眉頭不由蹙起來:“尸首上的血花圖拼起來……與傘面上的紋路很相似?!?p> 云枝年頷首道:“是。我們原本都以為血花圖是獨立的,也許是烙印也許是刻意留下的標志?!?p> 若負聲道:“其實不是?”
云枝年道:“不是,五具尸首上血花圖可以精確地拼在一起,上面的紋絡(luò)走向彎折與傘面上的徽紋一角雖略有改動,卻幾乎一致。所以極有可能血花圖并不完整,我們拼出來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塊?!?p> 若負聲抓住重點,道:“徽紋?什么徽紋?難不成是家族徽紋?”
云枝年道:“是,紅傘上的徽紋你認得出是誰家的嗎?”
“我認不出?!比糌撀曁谷坏?,她修習(xí)都往往劍走偏鋒,更不用說這種涉及仙門社交枯燥乏味的東西,她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她想從玄悲鄰那里找回自信,道:“玄遲,你認得嗎?”
她本以為如玄悲鄰這般往時閉門不出潛心修煉的人一定也不知道,卻沒料到他微一頷首道:“認得?!?p> “……”
想想玄氏教學(xué)五花八門涉面頗廣,她又自認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所以這到底是哪家徽紋?你們臉色這么凝重?不會是容氏的吧?我記得容氏不是這樣……”
云枝年道:“蕪花澤微生氏?!?p> 若負聲訝道:“微生?”難怪他們一臉嚴肅,微生氏最近幾年雖極少露面,卻也是僅存的四大家族之一。她對微生家主的印象還停留在氓山那回,他們并無交集,只偶然在向鄒宗主求教陣法問題時有過幾面之緣,覺得他與大多宗主不同是個極不合群的人。
她道:“看起來人模人樣的,不像做出這種事的人啊?!?p> 曲星河嗤笑道:“惡人會把惡字寫在臉上嗎?”
若負聲道:“那可不一定,萬一他覺得刺個字與眾不同很好看呢?”
曲星河道:“……你能不能不說話?或者偶爾說句人話?”
若負聲道:“如果我說的不是人話,你怎么聽得懂?”
論口舌之爭曲星河就沒贏過,索性扭過頭不看她。若負聲勾了一下他的下頷,道:“來來來,來笑一個,如果有來生,我們還是最好的兄弟。”
曲星河猝不及防被勾挑了一下,怒氣沖沖正欲發(fā)火,忽然閉了嘴,臉色唰一下蒼白,心驚膽戰(zhàn)地退到角落,一個離若負聲最遠的地方。
若負聲只當(dāng)他羞澀了,并未深想,正色道:“我們還按原定計劃去登瀛嗎?”
聽聞鬼城與鴉石嶺有關(guān)聯(lián),云枝年執(zhí)意回登瀛向云守義反應(yīng)此事。
云枝年毫不猶豫道:“回?!?p> 山遙水遠,風(fēng)塵仆仆趕至登瀛凝水藍,若負聲領(lǐng)著玄悲鄰輕車熟路來到蓮居,這里不僅是云枝年的住所,也是她在血洗崇光殿后被帶來住過一個月的地方。
蓮居似乎一點也沒有改變,門前兩株筆挺的梅花樹,松柏長青,密密如蓋,墻角擺著玉芝蘭草,潔白清雅的小花零星點綴其間,僻靜幽遠。
小渡一溜煙竄沒影了。
若負聲負著手踩著木階,一步一步走到院中,似乎剛下過一場雨,風(fēng)吹拂著秀挺細長的鳳尾竹,露水在葉尖匯聚成珠,沿著葉尾滑落而下,宛如玉珠碎玉一般,敲打廊下木椽邊,時輕時重,時斷時續(xù)。她摸了摸木扶手,道:“玄遲,你以前沒到這里來過吧,我?guī)闼奶庌D(zhuǎn)轉(zhuǎn)吧。”
玄悲鄰靜立在廊下,道:“好?!?p> 蓮居一如融月道君本人,沐雨春風(fēng),清煦溫雅,讓人見之心神皆寧。在這里,若負聲腳步都輕快不少,兩人在蓮居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若負聲帶著玄悲鄰?fù)郝湟唤亲呷?,她目力極佳,遠遠的,沒見到想見的物什,步伐便漸漸緩下來,最終駐步搖頭,心道:“我在想什么?過了這么久了,那東西怎么可能還在?”
玄悲鄰見她佇足不動,道:“怎么?”
若負聲道:“沒什么,我們?nèi)ァ?p> 話音未落,忽然有背后足音傳來,若負聲回過頭,云枝年披著細碎的曦光,緩緩而來,道:“你們在找什么?”
若負聲道:“隨便走走?!?p> 云枝年走過來,沉默一瞬,輕聲道:“小屋子被先生拆了?!?p> 那一月她看不見東西,分外想聽見聲音,但蓮屋本就寂靜,她便終日彈琴作樂,聽見窗外鳥叫得歡快還動手做了一只鳥屋,方才就是特意想來看一眼。
“嗯……”若負聲不知說什么,胡亂點了點頭。
云枝年又道:“小屋子引來的鳥兒太多,先生很不高興?!?p>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納蘭平不拆,三年過去,風(fēng)吹雨淋,也該腐敗侵蝕得不成樣子了。
若負聲道:“都有什么鳥兒?”
云枝年思索道:“鵲鳥為眾,還有鶯鳥。日暮時環(huán)樹而繞,很是壯觀?!?p> 若負聲無不遺憾:“可惜我沒看到?!?p> 思忖片刻,云枝年道:“隨我來?!?p> 云枝年把他們帶到一間屋前,若負聲抬起頭就看見門額上懸著一只風(fēng)鈴,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這里是哪里,兩人推門而入,風(fēng)鈴叮叮咚咚。
室內(nèi)陳施精簡,就只有一案一椅,案是青玉案,椅是柳木椅,壁上嵌著曲面流風(fēng)屏,蓮花浮于曲水靜靜飄蕩。
案前置著一盞蓮燈,一卷畫軸,若負聲將畫軸攤開一看,不由為其畫技拍案叫絕,白帛上描畫的正是方才云枝年所說的群鳥繞枝圖,畫者技藝精絕,有藏頭的,有展露出一片尾羽的,都極纖極細,活靈活現(xiàn),叫人如觀其景,如臨其境。
不知為何,卻沒有落款。
若負聲實話實說:“我一輩子也畫不出來?!?p> 不遠處接道:“你當(dāng)然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