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煙消云散,了無痕跡。
若負聲深深吐了一口氣,還未放下提心吊膽,這時,她隱隱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她想也不想,了邪脫手而出,拼盡全力向后擲去!
一息后,沒有絲毫聲音傳來,若負聲心中一沉,卻也精疲力竭,無論如何沒有力氣回頭了。那腳步聲轉(zhuǎn)瞬來到近前,她本抱了殊死一搏,破釜沉舟的準備,卻毫無征兆對上一雙清冷凝沉的眼睛。
她驚愕萬分,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她萬萬沒想到來的居然是玄悲鄰!
后來得了容鈺事后解釋她才知道,一開始容鈺是去找的云枝年,可她落得是冰湖,破冰救人又不引起雪崩山塌這種事太過艱難,云枝年也不敢說十拿九穩(wěn),但他們也不敢向各宗主稟明事實,生怕到時引起千般萬般的阻撓反對,反而不美。時間緊迫,時不我待,容鈺苦思冥想,靈光乍現(xiàn),求到了玄悲鄰那里。
錚地一聲,了邪歸鞘。玄悲鄰靜靜看了她一陣,俯身一掌按在她的肩頭,另一手搭上她的手腕。若負聲受寵若驚,感覺溫熱澎湃的靈氣頓時流入她的心肺,原本凍傷撕裂的胸腔漸漸恢復知覺,腿上的冰封也漸漸融化。
不過玄悲鄰這么一探,也探出了些別的東西。他眉尖一蹙,半響,抬眸緩緩道:“你……”
他沒有往下說,若負聲已經(jīng)恢復了些精神,聞言笑道:“就那么回事,你千萬別說出去啊!不然我可沒個安生日子可過了。”
玄悲鄰定定看了她一眼,沒再吭聲。
緩了一會兒,若負聲想用手撐著站起,但力道控制不太恰當,剛愈合的皮肉又一次眥裂開來,手掌十指皮肉翻卷,橫七豎八,密密麻麻布滿了血口,看起來很是猙獰,鮮紅的口子汩汩往外淌血,霎時間浸濕了玄悲鄰的衣袖。玄悲鄰神色驀地更冷淡了,若負聲按了按太陽穴,低低道:“……嗯,對不起?!?p> 玄悲鄰一言不發(fā),摁牢了若負聲的手腕,在傷處隨意拂了兩下,頓時止住了血流。靈氣源源不斷涌入若負聲的身體,暖洋洋的。她當真安靜了一小會兒,玄悲鄰的皮膚很熱,蹭得她手腕發(fā)癢,更兼之被靈氣灌入的癢意,癢得直想笑,憋了憋,倒底沒憋住,一笑傷口就又裂了開來,她一面笑一面咝咝抽氣,對上玄悲鄰的目光,道:“你弄得我太癢了,我我實在忍不住?!?p> 若負聲這個人,安生日子永遠好景不長,剛恢復一丁點精神,又開始眉飛色舞,嘎著嘶啞的嗓子調(diào)侃道:“嘿,玄遲,我都忘了問了,你怎么下來的?和我一樣鉆洞滑下來的?”
玄悲鄰只顧輸靈氣,對他的話不理不睬,全當過耳旁風沒聽見,被絮絮叨叨得煩了,伸手在若負聲的小腹凝成一塊的血洞試探性輕輕碰了一下,若負聲臉色一變,倒抽一口涼氣,猛地往后一縮,哀叫道:“??!玄遲!好好的,你干什么!往哪按呢你!我就知道你討厭我!你這家伙賊記仇!巴不得我死了才好!那你還來救我干什么!”
聽她叫得生龍活虎,玄悲鄰神色微不可察的一緩。若負聲扯著嗓子嚎了一陣,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往腰間一摸,傷疤沒好也忘了疼,又蹭回玄悲鄰的身邊。
她不計前嫌,玄悲鄰也很嫌棄,抬手抵住她,隔出一小段間隙,淡道:“距離?!比糌撀暡灰詾橐?,臀部往邊上挪了挪,從乾坤囊里摸出一本讓玄悲鄰無比眼熟的書冊,拍在她的面前:“驗收吧!我剛補好,還沒來得及給你送過去,順道給你了?!?p> 玄悲鄰一手仍擱在若負聲腕上輸送靈氣,騰空出一手信然翻了翻,翻到若負聲自己填字修補的那幾頁,動作一滯,眉目微凝,似乎頗為全神貫注。過了好一會兒,她頓了頓,把書冊一合,收了起來。
若負聲立即道:“我手藝怎么樣?別一言不發(fā),我補了好幾個晚上呢!你倒是說句話呀!”
沉默片刻,玄悲鄰道:“尚可。”
若負聲追問道:“尚可?尚可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可還是不可呀?一般可還是十分可?”
先前一番激斗,她臉上凝凍著血水結(jié)成的冰粒,如今暖下來頗為狼狽不堪,玄悲鄰注視她嬉皮笑臉的表情,蹙眉道:“別笑了?!?p> 她越這么說,若負聲越是笑得歡快,還把臉湊近了給他看,心弦放松之后,她就閑不住嘴了:“誒,怎么回事?笑還有罪了不成?你不覺得沒什么比笑容更有感染力的了嗎?你有沒有被我感染到?”
玄悲鄰別過臉,道:“不覺得,沒有?!?p> 若負聲慢騰騰地坐了回去,道:“可我也沒辦法呀!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嘴巴被針線縫成這樣,久而久之,即使后來拆掉了,也是一張一塵不變的笑臉?!?p> 話題很沉重,隱忍片刻,玄悲鄰一字一句道:“好好說話。”
若負聲無辜道:“我哪里沒好好說話了?”
玄悲鄰緩緩垂眸,若負聲眨了眨眼,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十分自然地收回半點也不規(guī)矩的手。
玄悲鄰道:“后來?”
頓了頓,她一本正經(jīng)道:“欸,原本我很是憎惡,試圖去改變,告誡自己克制,不要笑。但后來我想通了……誰規(guī)定開心才能笑?悲傷痛苦只能哭?這些定義本就是人賦予的,就像走門還是翻墻一樣,重要的是人而不是怎么做。生而為人,世間百苦,又何必自己為難自己呢?你說是吧!”
玄悲鄰沒有說是也沒有不是,兩人靜靜坐著過了很久,他輕聲道:“走吧?!?p> 經(jīng)歷冰湖一遭,若負聲這回倒是真病了,不是假病,她奄奄一息,長吁短嘆,唉聲嘆氣在床上榻躺了整整七日。每一天下學后,容鈺、云枝年、曲星河、蕭白、郁織鷺都在輪次來探望她。
容鈺帶的多半是筆記,若負聲一見就頭大,叫嚷著讓她趕緊麻溜地拿走。云枝年每日吹著都是不同的安魂養(yǎng)神曲,聽得若負聲昏昏欲睡。曲星河……曲星河帶來的是一天比一天更兇戾的瞪視。若負聲更最期待蕭白,他回回送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正中她下懷,又能解悶兒。郁織鷺則多半是來驗視傷口愈合情況。
陳生和樓舜來過一次,毫不吝嗇自己的口水唾棄,冷嘲熱諷一番,臨走前臉上的笑意讓若負聲莫名不安。
事實證明她那該死的預感從來沒出過差池。
這日,容鈺氣極敗壞地沖進來,若負聲慌慌張張把穿靴子的腳從席榻上放下來,好在容鈺怒火攻心,也顧不上斥責這些小事了,她一進門就灌了一大口涼水,大口喘氣。
若負聲拋了顆果子,用嘴接住,悠悠道:“少宗主,注意儀態(tài),風度。”
容鈺問她:“你知道外面?zhèn)魇裁磫???p> 若負聲奇道:“傳什么?”
容鈺冷冷道:“霧女由趙靈犀一力冒死滅殺,你的功勞又被他搶走了!”
這一回,果子砸在了若負聲的鼻梁上,咕嚕咕嚕滾到了榻下,過了一會兒,她才若無其事道:“金水仙顛倒黑白浪氓不要臉的本事是祖?zhèn)鞯模蹅兛珊退炔涣?!何況,霧女本來就不是我殺的?!?p> 的確不是她殺的,趙靈犀就是看準玄悲鄰不會計較這些虛名,才大著膽子冒領(lǐng)名頭。
“都怨蕭白那個大嘴巴!”容鈺一拳砸在案上,茶殼茶杯齊齊震了一下,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穆曧憽?p> 若負聲往她嘴里塞了一顆果子,道:“少宗主消消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p> 容鈺自然而然嚼了嚼,吞了下去,才后知后覺,霎然回頭道:“你洗手了沒?”
若負聲茫然道:“……洗手?”
容鈺臉色一變,微嘔兩聲,驀地直起身,迫不及待奪門而出。若負聲在盤子擱在小幾上,慢騰騰追在后面,她出門的時候,連容鈺的背影都看不見了,腳步一轉(zhuǎn),她調(diào)頭往墻角走去。
來十方雪海這么久,耐寒綠植見了不少,花卻一朵難尋,先前若負聲偷偷摸摸折了一枝玄悲鄰宅院里的梨枝揣在懷里帶了回來,結(jié)果梨枝枯死了,邊上卻冒出了一圈小花。
花朵從花萼到瓣尖渾然透白,若負聲俯身細細端詳了一陣,忽然聽見背后傳來足音,心說是容鈺去而復返,頭也不回招呼道:“你來看看,美不美?好看不好看?”
足音在旁邊停了,卻沒聽到回應,若負聲不覺扭頭一看,嘿了一聲,笑道:“玄遲!”
見玄悲鄰淡漠的目光在那根蔫頭耷腦的梨枝上輕輕掠過,若負聲頗受驚嚇,渾身一個激靈,霍然挺身擋住,賠笑道:“玄遲,你看看我,看我有什么不同嗎?”
玄悲鄰身姿挺拔,靜立在那,一語不發(fā),也不接話。若負聲本意是想轉(zhuǎn)移話題,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得不到回應,硬著頭皮左顧右盼,故作急切道:“誒,我忘了,容鈺在找我,我先走了。”說著,就想越過玄悲鄰,轉(zhuǎn)身離開。
擦肩而過時,她的左臂忽然被穩(wěn)穩(wěn)抓住了,若負聲動作一僵,轉(zhuǎn)過頭,瞥眼看了看被抓住的地方,眼神詢問似的對上玄悲鄰沉凝的目光。
玄悲鄰緩緩松開手掌,道:“傷勢?”
若負聲松了一口氣,細細琢磨了一番玄悲鄰的神色,見他無意追究梨枝的事,又嘚瑟起來了,作勢要伸手摟玄悲鄰的肩膀,嘴里道:“小傷,早就好了!我現(xiàn)在吃嘛嘛香。”
玄悲鄰不緊不慢往右一步,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臂,目光落在墻角一排欣欣向榮,長勢甚是喜人的小白花身上,每一株花莖上都妥妥貼貼綁著一條赤紅色的紅線。他緩緩道:“何必多此一舉?”
若負聲摟了個空,手臂從從容容收回來,撥弄了兩下小白花道:“當然是為了昭示主權(quán)。”
她道:“你要是有空的話,我?guī)愎涔涮胰~渡,你到那里,一到那里就能認出來了,每一棵我親手栽下的桃樹我都做了標記。桃葉渡桃子又大又甜,魚肉最是肥美,你要是來了,我給你摘桃子,撈魚給你吃?怎么樣?有沒有興趣!”
玄悲鄰淡道:“沒有?!?p> 若負聲支著下頷,搖了搖頭煞有介事道:“玄遲,你這樣了無生趣的模樣,就是再有趣的事兒到你這兒也會無趣,還是要把自己變得有趣一些,更討人喜歡。不然當心一輩子到老都找不到道侶。”
玄悲鄰道:“不勞費心。”
若負聲道:“你看你,又來了,咱們認識也短了吧,你永遠用‘無’,‘不’打頭說話,這樣誰敢和你交朋友?也就我不嫌棄你?!?p> 玄悲鄰扭過頭,不答話,也沒有在院中久留,他剛走沒多久,一串腳步聲紛至沓來,院內(nèi)沖入十多名年長的修士,聽見他們說明來意,若負聲笑容漸漸凝固。
先前她捉弄陳生和樓舜的事早被她拋之腦后,忘得一干二凈,她忘了卻有人替她記得,霧女事情一畢,成無弦就幡然憶起這么一件舊茬。
若負聲被他們帶到慎思廳,她到時,廳外已經(jīng)圍了一圈好事看熱鬧的人,廳內(nèi)大小宗主也悉數(shù)在場。若負聲被壓著肩,跪在堂中,但她即便是跪著,姿勢也是懶懶散散,不成體統(tǒng)。
許多宗主們見了私下交頭接耳,暗暗搖頭。成無弦厲喝道:“沒規(guī)沒矩!跪直了!”
若負聲沒理他,等宣布完罪狀,成無弦高聲道:“諸位以為如何?”
容祁搶先道:“此子心地不壞,只是一向頑劣,略施懲戒足矣?!?p> 樓人杰道:“容兄,頑劣才最須嚴罰,叫她不敢再肆無忌憚意妄為!”
這話若換個人說還有些信服力,樓舜惹事生非,到處欺壓小門小宗弟子也非一日光景,聽樓人杰一番義正言辭,不少人都頗為嘲諷暗暗扯了扯嘴角。
在場仙門百家,論德行美譽,桃李天下,云守義無出其右,許多人都看向他,成無弦便道:“云宗主,您怎么看?”
云守義撫須對容祁道:“容宗主,按我云氏家規(guī)罰律三千條,不請而入,玩弄手段,罪上加罪,理應當杖責三百。但若負聲既非我門生,我便權(quán)輕罰之,令她跪舉戒尺三日,你看如何?”
容祁施禮道:“聽憑云宗主所言?!?p> 成無弦揮袖道:“都聽見了?拖下去!”
若負聲大驚,原地撲騰了一下,又被按牢了,她道:“別別別,我有話說!”
陳宗主拐柱“噠噠噠”點著地磚,不耐道:“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若負聲道:“不然,你們還是打我三百杖,別罰我跪舉什么戒尺了?!?p>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默然無語。成無弦擺手道:“你當是買賣?哪輪到你討價還價!就按云宗主所言,拖到萬音室去!”
所謂萬音室就是云守義平日所住的宅院,若負聲由兩名重高望重,隨侍云守義左右的修士監(jiān)看,一但腰板不直,或是手臂酸澀不與肩齊,二人就會用同款戒尺輕敲警示,直到若負聲再把膀子端起來。
戒尺也非一般窄長的木條,它由金絲楠木所鑄就,長約半丈,有一掌之寬,重逾十斤,正反雙面精刻著登瀛云氏祖宗戒律,名言警句。
口口相傳蜂擁而至看熱鬧的不少,但若負聲所跪的萬音室,他們是敬而遠之的,所以真正圍在墻外的只有與若負聲相熟的一眾狐朋狗友。
才跪了一個時辰,若負聲就感覺四肢酸麻,叫苦不迭,賴在地上,說什么也沒法把手臂舉直。其間,云枝年聞訊來了,遞了一個安撫的眼神,進室為她求情,卻一直沒有出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滿院已經(jīng)都是若負聲哀鴻遍野,鬼哭狼嚎。兩位隨侍話不多說,臉上都是一副慘不忍睹沒眼看的表情。即便他們掌罰多年,何曾見過這般活力四射,生機勃勃,完全不要臉皮的反抗?聽著竭斯底里哭喊哀嚎聲聲入耳,二人一個頭兩個大,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們怎么她了呢。
忽然,慘嚎戛然而止,二人耳邊難逢清靜,齊齊松了一口氣,尋著若負聲目光望去,一抹冰雪色映入眼簾,渾身一凜,匆忙行禮道:“雪華仙君!”
若負聲容光煥發(fā),奮身要起,一面喊道:“玄遲!救命呀!你把我一并帶走吧!他們要殺人啦!”
二人齊齊而上,手忙腳亂,慌忙把她壓制住,喝斥道:“休得胡言亂語!”
若負聲眼睜睜看著玄悲鄰漠然與他們擦肩而過,神情清冷,徑直往內(nèi)室去了,并未側(cè)首一顧。她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如喪考妣,耳中聽得一名隨侍道:“不要自作多情,雪華仙君是宗主請來探討八荒獸逃脫之事的?!?p> 另一名隨侍道:“嘿,你跟她說這個做什么?總歸她連八荒獸是什么都不知道?!?p> 若負聲撇撇嘴,心道:“我不僅知道,還不巧就是我放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