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xí)的時候,肖家譯正在210班督班,沈海濤主任打來電話,要他去政教處一趟。肖家譯心里明白,該來的總會來的。
沈海濤主任坐在木質(zhì)沙發(fā)上,等他一進辦公室,馬上為他沏上一杯茶。隨即拿出一張紙遞給他,嚴(yán)肅地說,根據(jù)春雨教育發(fā)展的需要,近期調(diào)你到湖北一學(xué)校任教,這是商調(diào)函,請你配合執(zhí)行。
肖家譯伸手接過來,從內(nèi)心里感謝學(xué)校維護了他的尊嚴(yán),他回答得很干脆:“好的,服從安排,那何時可以離開?”
沈海濤說:“你明天準(zhǔn)備一下,收拾好東西,后天就可以走了。明天中午我們幾個兄弟聚個餐吧,算作送行。”他在肖家譯的肩頭上擂了一拳,多年的好搭檔好兄弟要分別了,心里還是有太多的不舍。
回到教室,肖家譯在教室里四下走動,這是他在春雨學(xué)校的最后一個晚督班。講臺,白板,課桌,學(xué)生,他一遍一遍掃視,恨不得將一切都刻在記憶里。
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這一期重點介紹人物是張弘濤。前幾天,張弘濤同學(xué)又收到好消息,他和兩位同學(xué)設(shè)計的“基于arduino UNO及北斗導(dǎo)航系統(tǒng)小區(qū)垃圾分燈回收裝置”作品,獲全國北斗立方星創(chuàng)新設(shè)計比賽二等獎,這是他第二次獲得國家級獎。
這則喜訊,猶如鐘聲,它所有的回響,都埋在春雨學(xué)子的胸中,不用猛烈撞擊,定會傳來優(yōu)美的和聲。
肖家譯饒有興趣地來到他的課桌前,只見他手里捧著《時間簡史》,另外兩本《宇宙簡史》《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放在抽屜里。他一動也不動,旁若無人,沉浸他幽深的世界里。
在春雨的講臺上站立一分鐘,也是春雨人,他為學(xué)生們的成長而驕傲。
肖老師要回老家湖北教書了,學(xué)生們也得知了這一消息。上午第二節(jié),是他的最后一節(jié)課,教室里安安靜靜,鴉雀無聲。肖老師發(fā)給每個學(xué)生一張試卷,試卷的左上角,特意多印了一行小字“最后送你們一程”,拿到試卷,方蓮舉起了手:“肖老師,這份試卷我們做完后,還交給您嗎?”
“我明天早上才離開呢,你們做好后交給科代表,放到我的辦公桌上,我下午有空批改的?!毙ぜ易g滿眼含笑。
“肖老師,我還想以后和你一起打籃球?!斌w育委員趙家屹的聲音里有些哽咽。
“肖老師,我想最后握握你的手。”李享站起來,伸出一只年青白凈的手,肖家譯走過去,緊緊握住。他看了趙家屹一眼,低聲命令道:“家屹,一個大男人,不許掉眼淚!”話沒說完,他已熱淚盈眶。
朱藝站了起來,鐘夢琳站了起來,阮浩楠站了起來,全班同學(xué)一起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向心愛的肖老師伸出手去。
聚餐地點在學(xué)校不遠處,走出校門口往左拐,到了立交橋后橫過馬路,馬路口進去有一家飯店,這次請客是由沈海濤做東。沈海濤和肖家譯既是籃球場上的好戰(zhàn)友,平時私交也甚密,雖說肖家譯和姚一帆發(fā)生過摩擦,但這次肖家譯是調(diào)走的,所以沈海濤宴請沒有后顧之憂。
開餐時間定在中午十一點半,時間一到,八位男同事全部到齊,其中包括劉義林、莫剛、童瑞君等。飯店規(guī)模一般,但卻收拾得整潔,肖家譯進去時,有不少客人在此優(yōu)哉游哉地淺斟慢飲,天南地北地閑聊。服務(wù)員清一色的紫色對襟短裝,頭發(fā)高挽,臉上全是淡淡的脂粉。
沈海濤要了一間包廂,包廂里若有若無的音樂,讓人說不出的寧靜,此處做酒局,讓人說不出的受用。
當(dāng)大家坐定后,沈海濤首先向肖家譯送上祝酒詞,這是他的強項,他在學(xué)校會議上講話從不打草稿,今天,他出口成章,張嘴就來。肖家譯客氣地給大家各倒了一杯酒,霎時,包廂很快進入了狀態(tài),大家都嗨了起來。
不知是誰的提議,今天不許喝啤酒和飲料,全是老白干。服務(wù)員上菜很及時,酒杯不大,肖家譯剛開始一口一口地抿,后來,在大家的慫恿下,他一杯只用兩三口。
童瑞君坐在肖家譯的身邊,朝他碰了碰杯,說:“譯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請把你所有的煩惱拋下,把你的快樂帶走?!?p> 肖家譯心頭一暖:“謝謝童弟?!笔种械木埔伙嫸M。
劉義林主任也走了過來,他揚了酒杯,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家譯,我喝干,你隨意?!?p> 肖家譯哪敢怠慢,連忙把酒斟滿,倒入嘴里。慢慢地,他倒酒的動作近乎僵硬,但頻率卻更快,不管別人的杯里是否還有酒,只要自己喝完了,就非要往對方的杯中一陣猛倒。
沈海濤對肖家譯和任葦?shù)氖虑槁灾恍?,他清楚肖家譯此時內(nèi)心的苦悶,貼在肖家譯的耳邊,輕輕地說:“弟,不要喝了,任葦?shù)氖?,不要放在心上,天涯何處無芳草。”
不料,沈主任的話刺疼了他,他隨手抓起一杯酒咕咚咚地往嘴里灌?!安挥迷V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彼镁期s走憂傷和不快,不用像世俗的樣子用酒來訴說離情別緒。
他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向同事們吹噓道:“你、你們喝酒都不實在,看、看我又給自己灌了一瓶?!彼寻c坐在椅子上,僅存眨眼皮的力氣。
酒過幾巡,大家吃飽了喝足了,莫剛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已是下午一點,說:“下午上班的時間快到了,我們要打卡了。”眾人紛紛站起身,看到肖家譯幾乎不省人事,沈海濤要將他扶回學(xué)校,肖家譯卻推開沈主任的手:“你們上班去吧,我下午沒有課,在這兒趴一會,等一會我自己回去?!?p> 大廳里的食客都走完了,只剩幾個服務(wù)員在收拾碗筷,沈海濤叫來一個領(lǐng)班,說:“我們有一位老師喝多了,在這兒休息一會,給你們添麻煩了?!?p> 莫剛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肖家譯的身上,怕他受涼。
肖家譯身體健碩,像一塊巨石趴在桌沿上,把兩個塑料碗壓在胸前,小領(lǐng)班收拾桌子時,用力推了他幾把,但沒成功,他的頭深深埋在臂彎里,呼嚕聲大一陣小一陣,“呼啦-哐,呼啦-哐”,像汽笛,像列車駛往久遠的故鄉(xiāng)。
小領(lǐng)班忙完手頭的活,坐在大廳里開始用微信和男友視頻聊天,聊來聊去,男孩說,現(xiàn)在兩點半了,你已到了下班時間,快點回宿舍,我在等你。小領(lǐng)班走進包廂,肖家譯的坐姿依然沒變,但呼嚕聲明顯減弱了,她關(guān)掉了包間所有的燈,帶上門。
下午第四節(jié)是自習(xí)課,方蓮跑到辦公室去拿數(shù)學(xué)試卷,可試卷原封不動躺在肖老師的辦公桌上,她嘟囔了一句,肖老師去哪兒了,說好下午改試卷的。坐在一邊的莫剛說,方蓮,你不要急,我打個電話給肖老師。
真是的,這個肖家譯怎么一睡就是幾個小時,直到現(xiàn)在還沒醒。莫剛撥了電話,可沒有人接,他又撥一次,一連撥了十多次,一直沒人接聽。章如菊說,莫剛,你不是說肖老師在那個飯店休息嗎,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你和瑞君去一趟,如果他酒還沒醒,你們倆就把他背回來。
大姐的話言之有理,有誰敢不聽?莫剛和童瑞君放下手中的活,咚咚咚地跑下樓去。
飯店大廳空無一人,服務(wù)員還沒上班。兩人推開包廂門,打開燈,莫剛推了肖家譯一把:“不要睡了,肖哥,起吧,你還有作業(yè)要改呢?!毙ぜ易g紋絲不動,莫剛用力抬起肖家譯的頭,只見他雙目緊閉,滿臉呈豬肝色,早已沒有了呼吸。站在一旁的童瑞君見勢不妙,說:“剛哥,肖老師好像沒氣了?!?p> 莫剛伸出手,擱在他的鼻子前試了試,是的,一點氣息都沒有了。莫剛驚得一聲大叫,飯店后臺的幾位廚師聽到聲音也跑了過來,幾人圍在一起,輪流掐人中,按壓胸脯,可肖家譯絲毫沒有反應(yīng)。童瑞君連忙撥打沈海濤的電話說明情況,沈海濤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急救中心。
很快,沈海濤趕過來了,急救中心的救護車也過來了。經(jīng)過醫(yī)生診斷,肖家譯是因為喝酒過多而窒息身亡。
一條鮮活的生命,眨眼之間就消失了,多么活潑開朗健壯帥氣的好兄弟啊,沈海濤抱著肖家譯嚶嚶地哭了起來,這淚水里,有惋惜,有不舍,更多的是自責(zé)。如果沒有這場送別宴,好兄弟明天一早就可以啟程回老家和親人團聚了。
在醫(yī)生的建議下,肖家譯的遺體被送到了諸城殯儀館。
辦公室,章如菊哭紅了眼,心愛的叢海軍去了其他的學(xué)校,可愛的肖家譯去了另一個世界,她的人生從此少了色彩和歡愉。方蓮和胡敏之敲了敲門:“龔老師,我們的肖老師怎么還沒來???”龔玉婷擦了擦鼻子,說,肖老師睡著了,他永遠也不會來了。
兩位小女生驚訝得像兩截木樁直愣愣地戳在門口。
夜已深,任葦點開了郵箱,貝爾有消息傳來,他發(fā)來幾張圖片:葉葉和蓓絲在花園里蕩秋千;他的校園已落成,貝爾站在操場上,伸直雙手,像一棵挺拔的紅杉。最后有一句文字:親愛的,我們都想你。
任葦也回復(fù)了一張圖片:蔥蘢的菊花枝葉,掩映著奶奶的骨灰盒。她也附了一行文字,奶奶去了天國。打完最后一個字,她的眼睛有些潮濕。
剛忙好,任葦接到了田真真的電話。真真說,學(xué)校晚上召開了中層以上干部的會議,我剛散會,肖家譯老師今天中午喝酒過多,導(dǎo)致酒精中毒而亡,現(xiàn)在停在殯儀館,明天他的家人來學(xué)校,帶走他的骨灰盒。說完,田真真的電話掛掉了,任葦有很多想問的細(xì)節(jié)來不及問。
喝酒,喝酒,怎么又是喝酒!任葦想起了上次肖家譯和姚晴在一起喝酒的場景,她真想不到一個人怎么可以變化得那么快,股票、撞車、喝酒,這些荒謬透頂?shù)臇|西,他為何一個個全部放進兜里?她痛惜他大好的年華就這樣消逝了,也恨他不能好好把持自己。
肖家譯的家境,任葦了如指掌。幾個月來,肖家譯為她們一家破費不少,這個債怎么償還呢?工資還沒有發(fā),卡里只有幾百元,任葦急得抓耳撓腮,這時,她的手一不小心碰到了脖子上的玉蟬,有辦法了,任葦立馬聯(lián)系上許妍,她說,許妍,這么晚打擾你了,我急需要一筆錢,我手頭有一塊玉,麻煩你幫我兌成現(xiàn)金,截止明天,拜托了。
今晚月黑風(fēng)高,令人難以入眠。
第二天上午,許妍開車過來拿走了玉,任葦沒有了玉,就像奶奶被洪水卷走了一樣?;丶液螅S妍把玉交給老爸,許爸是內(nèi)行,只看了一眼,就愛不釋手,這塊玉質(zhì)地致密細(xì)潤,堅韌無比,顏色晶瑩剔透,溫潤淡雅,極具審美情趣和價值。而且做工精細(xì),連蟬身上的紋理也纖毫畢現(xiàn)。
如今,玉蟬依然是人們最喜愛的佩飾之一。民間有許多討口彩的吉語:小孩佩蟬讀書更聰明,什么難題都“知了”;經(jīng)商者佩蟬生意興隆,“腰纏萬貫”;入仕者佩蟬事業(yè)有成,“一鳴驚人”。
老爸說,這只玉蟬價值四萬。許妍給任葦?shù)目ㄉ洗蛄宋迦f,其中一萬是她主動加的,她想,老同學(xué)肯定是遇到了大困難,不然不會那么焦急。
下午四點多鐘,戴憶主任陪同著肖家譯的家人走在操場邊的小路上,向校外走去。肖家一共來了四人,他的爸媽,兒子,還有他的姐夫。兩位老人神情僵硬,面部呆板;姐夫提著肖家譯留下的物品,一臉悲戚;他的兒子牽著奶奶的手,東張西望,懵懵懂懂。
他們步履沉重,一步一血一傷心,一聲一淚一斷腸。
任葦知道他們一行要去殯儀館取骨灰盒,然后由他姐夫開車回家。從今天起,肖家譯將從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校園消失,而且消失得干干凈凈,自己也少了一個相知相惜的朋友?!吧俟聻榭驮?,多難識君遲。掩淚空相向,風(fēng)塵何處期?!?p> 任葦走過來,叫了聲:“伯母,請留步。”她微低頭,向著那位花白頭發(fā)的母親,三個月前,她嘗過老人的美食,感受過老人的慈愛。她把一張銀行卡塞到老人手中,盡量用武漢方言,那種語調(diào),很快就能帶出故鄉(xiāng)的山水:“伯母,我是肖家譯的同事,也是湖北人,也是江城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的,前幾天我向他借書時,發(fā)現(xiàn)這張卡夾在書里,卡的密碼可能是他的生日?!?p> 任葦一口地道的武漢話,讓老人倍感親切,老人突然想起了,問:“你就是那個叫任葦?shù)呐??春?jié)我聽家譯說起過你呢?!比稳敱亲铀崴岬模c點頭。
“姑娘,我的家譯喝酒時你為何不勸勸他,讓他少喝幾杯呢,他才三十多歲啊?!崩先搜劾餄M是哀傷,那哀傷撒落一地。
“伯母,當(dāng)時我不在場?!比稳斣缫哑怀陕?。她想,如果肖家譯還活著,他肯定會留親人們過幾天的,肯定會有很多話對二老交代,肯定會親一親活在自己空間的兒子。
天氣突然轉(zhuǎn)陰了,涼風(fēng)陣陣,灰暗的天空飄著一朵雨云,毫無目的地飄著飄著。風(fēng)吹起云朵里藏著的故事,向遠方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