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敬最后還是先到了圍寧,補充物資。
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爺爺告訴他的故事。
他說他剛撿到重睿的時候,他不愛說話,身上有好幾處刀傷和鞭傷,像是牢獄里逃出來的囚犯一般。
但他總覺得重睿并不像壞人,于是就收留了他。
他問重睿叫什么名字,重睿沉默了很久后才說自己沒有名字,是個孤兒。
爺爺就又問他是要去哪里,他說自己沒有家,也不知道去哪兒,去做什么。
整個人就如同死過一回,對生活毫無期許,也毫無留戀。
爺爺嘆了一口氣說,那你就當(dāng)作是老天爺好心,重新給了你一條命,過你想過的日子去吧。
重睿突然抬起頭,說也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爺爺笑了,說那你就姓重吧,做個睿智豁達的人,不要再為過去所擾。
重睿點了點頭,就這么簡單地決定了名字。
后來有一天他身上的傷都好的差不多了,就突然對爺爺說,他想去上京,他想看看憑自己的努力能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他就走了,就像來時那樣孑然一身。
長敬聽完這個故事就想到了一個人。
但目前兩人唯一的相似之處只有身世,長敬還不能妄下定論,只有到了上京見到真人再說了。
此時離他那晚離開吳杳陸路二人,已是過了十天有余,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吳杳他們很可能已經(jīng)到了中部地區(qū),再有半旬大概就能到上京了。
他必須加快腳步趕上才行。
結(jié)果長敬剛買好馬,還沒出圍寧城,就又遇到了熟人。
還是個不打不相識的老熟人,而且長敬還以為她早就已經(jīng)死了……
圍寧不大,靠近圖拉山脈,有許多“靠山吃山”的人,到坊間收點過路費,撿點小便宜都是常有的事。
要是懂行的人,可能一看圍寧街上的乞丐,就知道他是真乞,還是某個山寨里派出來裝可憐騙錢的假乞丐。
而這些乞丐很多就是他們通過各種手段坑蒙拐騙來的老弱病殘,棍棒教育一頓,就可以為他們所用了。
眼前一個穿著東文帝國傳統(tǒng)服飾的老頭就正帶著一個打手,用一輛破板車?yán)粋€昏迷不醒的女人,從長敬面前經(jīng)過。
本來看那個走路趾高氣昂,腰間掛著一個煙袋的老煙槍走過時,長敬并沒有在意,但看到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時他卻突然停了腳步。
躺在車上的女人沒有黑巾蒙面,臉色慘白,毫無血色,身上的衣服還破了多處,顯然是受了外傷,失血過多導(dǎo)致的昏迷。
而無論是那個帶路的老頭還是拉車的打手都一點沒有照顧病人的自覺,一眼就能看出這姑娘的命在他們眼里并不重要。
如果是陌生人,長敬或許還不會多管閑事,但如果是她,他還真不能狠下心裝作沒看見。
雖然她曾幾次三番地要置他于死地,但她也不過聽從上頭的命令罷了,說到底還是同僚一場……
“這位爺慢步!”
長敬嘆了一口氣,出聲攔住了那個老頭。
老頭頗兇,“做甚!”
長敬打著笑臉,“敢問這位姑娘可是你們的家眷?”
“用你管?!滾開,別礙路!”
老頭一擺煙槍就想推開長敬,長敬不動聲色地讓開身。
老頭推了個空,差點撲棱出去。
“嘿!你還不識相,討打呢!”
老頭使了個眼色,后邊的打手就自覺擼起袖子,準(zhǔn)備干架了。
長敬卻還是笑瞇瞇的,“我看您大約也是做生意的,不如我們做個買賣。
我出三個銀子把這姑娘買下了,您看成不成?”
老頭拉住了打手,上上下下地打量長敬,也掛起笑來,“小子,三兩買牲口都不夠,你還想買個大姑娘?”
長敬也坦然讓他看,手往兜里一伸,掏出三個元寶樣式的紋銀來。
“不是三兩碎銀子,而是這個?!?p> 老頭的眼睛瞬間瞪大了,煙槍子都差點脫手,手干脆就伸了上來。
“成交成交,賣你了!不退不換?。 ?p> 長敬就像是地主家人傻錢多的大兒子,交了錢,買了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老頭摸著三錠銀子,屁顛屁顛地走了,他就用新買的馬拉著板車將人帶出了圍寧城。
至于那錢,他是一點也不心疼的。
應(yīng)該說,還有些暢快。
因為,那個老頭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放進錢袋子里的銀子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或許以為丟路上了,或是糟了同行黑手,還或許會怪到他那個打手身上。
反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猜到這不過是幻夢罷了。
懲惡揚善,不算是違背織夢淵的盟誓吧?
走了有一會兒了,長敬才回頭開始“收拾”他的“敵人”——也就是將那個用匕首給他心口開了一刀還把他逼到跳江的女人。
她大約也是被江水沖上了岸,只是運氣沒他好,沒能自己醒過來不說,還被人撿了“尸”,堂堂織夢淵織者變成被拐賣的失蹤人口。
她的鞭子也不在身邊,十有八九是掉在瑀江里了。
長敬先是查看了她背后的傷勢,他記得她應(yīng)該是背部中箭落得水。
果然,后背有三處明顯箭傷,箭頭都已經(jīng)被拔出了,只粗糙地綁著幾塊破布,可能是撿她的老頭為了防止她死在半路上,就給她胡亂包扎了一下。
但因為治療不及時,又在水里泡了許久,傷口已經(jīng)全部發(fā)炎潰爛,發(fā)起了高燒,恐怕再丟著不管,用不了幾個時辰就可以去見閻王了。
長敬把她帶到了一片小樹林,連人帶車藏了進去,然后就放心地去找療傷的草藥了。
什么消炎止痛丹,去腐生肌膏是不可能有了,普通的野外山林里能找到一些清熱解毒,可以止血的草藥就不錯了。
等長敬繞著小樹林找了一圈再回到板車邊的時候,這個女刺客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氣了。
長敬抱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想法,把能用的藥全給她用上了,好在沒白用,第二天一早她竟然就轉(zhuǎn)醒了。
“你醒啦?”
“……你居然沒死?”
“我要是死了,你現(xiàn)在也死了,我們還是會在地府相見。”
“……這是哪里?”
“人間?!?p> “咳咳……”
長敬見她說話嘶啞得不行,便好心遞水給她,結(jié)果人家根本不接,他就自己喝。
“……喂我?!?p> “咳咳……”
這回輪到長敬猛咳,什么世道啊,仇家相見分外照顧?
長敬拿著水囊,蹲到了她旁邊,“你叫什么名字???”
“……我要喝水?!?p> “先說名字。”
“……顏悅。”
顏悅?cè)讨澈髠诘奶弁?,也忍著一刀殺死眼前這個人的沖動,決定先等傷好一些,再提著長敬的人頭回去交工。
長敬從顏悅咬牙切齒的表情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但還是滿不在意地喂她喝了水,又將她翻過身去,看背后的傷口。
“我再去給你找點藥,待會兒換了藥你就自生自滅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不準(zhǔn)走!”
“我想走,你攔得???”
“……現(xiàn)在是不行,但你若是走了,等我一恢復(fù),我馬上就會去殺你!”
“我不走,你就不殺我了?”
“……殺?!?p> “那我留這干嘛,等死?早死早超生?”
“……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點?!?p> 長敬被她這副模樣逗笑了,分明連手都抬不起來,卻還是裝得跟天下第一高手似的。
他干脆在地上坐了下來,毫不避諱地盯著顏悅看。
“你干什么……”
“你怕我干什么?你現(xiàn)在就跟叫花子差不多,我還不至于欺負弱小?!?p> 是個姑娘,就沒有不在意外貌的,顏悅也不例外,她也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定然十分狼狽,但是被人親口指出來,就如同當(dāng)面侮辱她一般。
而且還是被應(yīng)該斬于刀下的敵人說自己弱小無能……
“我說,要不我們做個交易?”
“……什么交易?”
“我?guī)湍惘焸愀嬖V我你們組織的信息?”
“哼……”
長敬看顏悅一臉不屑也沒有生氣,反倒興致更大。
“看來你對上面的人很忠心嘛,而且你每次來殺我,都是領(lǐng)頭的那個,想必也是有一定地位的,那你知道的信息肯定也不少……”
“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告訴你!”
長敬心里憋著笑,感覺這畫面好像話本說的刑訊逼供,寧死不屈的俘虜,利誘相逼的反派。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寧死也不會說的秘密?”
“……”
顏悅愣住了,似乎沒想到長敬會這么回答,而且竟然被他說的還有點心動……
主上吩咐給她的命令是必須殺死李長敬,避免他將他們的秘密透露出去,可是對于她的層級來說,她只需要去執(zhí)行任務(wù),不需要了解李長敬究竟知道了組織的什么秘密。
在她眼里,長敬就是一個有些小聰明,還有些身手的普通人,如果她可以使用控夢術(shù)的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斬殺。
但他卻知道連她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想要知道什么?”
顏悅動搖了,她也知道長敬必然不會平白跟她交換信息。但只要她隨便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應(yīng)付一下,或許她就能知道更多……
長敬忽然靠近顏悅的臉,笑得人畜無害:“想知道您今年貴庚?”
“……你找死……”
顏悅當(dāng)即板下臉來,反復(fù)靠眼神就能殺死長敬。
居然耍我……
其實顏悅看起來并不老,最多不過二十七八,也稱得上是標(biāo)致,發(fā)起火來還別有風(fēng)味。
但長敬的關(guān)注點卻不在這里,他看的,是顏悅的心理狀態(tài)。
一個人,只要對某件事有了期望值,就不難攻破。
長敬收了笑,眉心微皺,神情肅穆:“剛才是開玩笑的,現(xiàn)在是認真的。我想問你,你收到的任務(wù)命令里,有沒有我的同伴?!?p> 顏悅本想隨口胡謅的答案突然有些說不出口……
長敬看她的眼神,仿佛是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而且她能猜到那個人是誰。
顏悅深吸了一口氣,答道:“沒有?!?p> 長敬的表情明顯一松,他來的路上雖然一直是在往好的方向想,希望可以在上京與吳杳和陸路匯合。但如果他帶著顏悅掉落瑀江后,背后的異端勢力決心要斬草除根,將吳杳和陸路也徹底消滅的話……
顏悅看著長敬,露出嘲諷的譏笑,“怎么,你自身都難保的時候,還想著別人是死是活???我還以為你會把握機會問問到底是誰想殺你呢?!?p> 長敬一點都沒有被看穿的尷尬,反倒心情很好地笑起來。
“因為,我知道是誰想殺我?!?p> 顏悅一凜,眼神驟冷,仿佛豎起全身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