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川唐路途遙遠(yuǎn),便算是快馬也需一月有余方到,更別說我們一行拖家?guī)Э诘能囮犃?。我牽了林兒,本想著每日騎馬也頗逍遙,卻被唐家的迎親婆子說“少夫人騎馬不莊重”,故只好每日悶在車?yán)?。林兒被一馬童牽著跟在車隊里,它似乎不解我為何不騎它背上,經(jīng)常來頂我的車廂,也鬧得一通人仰馬翻。
公子酉于出發(fā)后第三日便與我們分道,說是要就近拜訪一位故友。因擔(dān)憂燕門人再次來犯,他臨走之前特地又交代了一遍防范措施,令我們一路順著官道大陸走,必于日暮前投宿客棧、日出后再走。臨走之前,他也交代我多好生修習(xí)那本心法。
那《唐門心法》薄薄一冊我已經(jīng)略翻看完一遍,其中內(nèi)容扎實,卻無甚高深秘法。川唐走“氣”的路子與我們黔南其實略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川唐講究“修氣不修形”,而我們黔南卻著重“以氣養(yǎng)形”。但對于初學(xué)者來講,都需從最基礎(chǔ)的心法運功走起。
我每日盤膝靜氣修煉,唐門心法醇厚圓潤,不似黔南內(nèi)功躁進。但我卻總不能融會貫通,那股子燥熱總在我運功之時騰起。這些時日雖有小成,但總是坎坷不能精進。
公子酉……若是他在,想必能指點我一二。
十幾日過去,我們已行至川唐的邊界。再趕兩日路,渡了運河,便進入了唐家的地界。我們懸了一路的心,終于能稍稍放松下來。
這日我們歇在鎮(zhèn)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里。此地臨近川唐,店家主人看到那些唐門弟子的家徽便知來了大客,趕緊忙上忙下得招呼。我們連日來車馬勞頓,再加上唐門眼看近在咫尺,所有人都卸下兵甲打算好好休整一番。唐胖子在大堂里擺下幾桌酒宴,眾人有說有笑,一時間和樂融融。
我沒什么胃口。川唐菜偏辣,我卻嗜甜,這幾日吃多了辛味肚子一直不舒服。勉強白著臉在席間坐了會兒,實在難受便起身準(zhǔn)備回屋。
剛一起身卻被二師兄拉住,“做什么去?”
離家?guī)兹眨裰焕销愃频枚⒅?,生怕我舉止有何不妥。我煩得很,一把甩脫他,“茅廁去?!彼櫭迹瑒傁牒浅馕沂裁磪s被身后的唐胖子拉住勸酒,我趁機趕緊溜走了。
回得屋中我噗通一聲栽倒在床鋪里,把臉埋在被子中。這客棧想必有些年月了,被子里有一股陳舊的霉味,帳頂?shù)睦C的金鴛鴦也早就脫了色,感覺像是掉毛的鵪鶉。我怔怔得呆著,心空落落的懸在半空,胸膛中都是灰塵的味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不用看也知是二師兄,只有他會不請自入。我背過身去不理他,卻聽背后窸窸窣窣,他竟在床沿坐下了。片刻,他問我,“不舒服?”
我含糊應(yīng)了聲,只希望他走開。他卻不知拿了什么又回來,輕輕放在我枕邊。冰涼粗糙的觸感蹭著我耳朵,我一驚轉(zhuǎn)身,卻見一顆蛋靜靜躺在被褥上。
棕紅色的厚實外殼,中間裂開幾條紋路中透著隱隱的金色質(zhì)地。蛋不大,不過是閨中女子玩的蹴鞠球那般大小,入手卻極沉。
我喃喃,“這、這是……”
這是焱雉的蛋。二師兄怎么會有?他從何處得來?
“是六師弟給你的。”
我頓時呆住。我一直以為六師兄在臨行前幾日都躲著不想來見我,故而師兄弟們來送踐行禮時也沒露面,卻沒想到他還是給我準(zhǔn)備了東西。
他站在師兄弟后望著我的面容,瞬間又閃現(xiàn)出來。那沉郁不甘得眼神,常在入夢之時盯著我,擾我安眠。我不禁心中大澀,艱澀問道:“他給我的東西,為什么會在你這里?!?p> 二師兄沉默片刻,“當(dāng)時你馬上就要出嫁,你們二人……我不愿你心中有所掛礙,故而沒讓他來見你?!?p> 我倒抽了一口氣,驀得大怒道:“你——出去!”
他約莫沒想到我會突然發(fā)這么大的火,愣了一下,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我以為他會大聲呵斥,卻沒想到他只是閉了閉眼睛,竟從順得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這下我的無名火更是高漲。我猛地從榻上躥下去,三兩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袖口用力一拽!只聽“茲拉”一聲那袖子竟被我拽掉了半截。
“你……”二師兄怒目回頭。
我怒極攻心,一激動間竟流下淚來,用力一推他喊道:“你憑什么自作主張!就因為你,我倆可能再也見不到了,也沒好好道別!呵……怎么就你會多管閑事!你、你——”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竟不停打起嗝來。二師兄沉默得站在那,一手扶著裂開的半截袖口,看起來頗為狼狽。半晌他長嘆了口氣,走過來伸手要攬我的肩。
“走開!”我大吼了一聲,奪門而出。后面?zhèn)鱽矶熜值秃戎业拿?,不過他從來都追不上我。
客棧的院子里歇著所有唐家隨從,燈火通明。但我不愿與任何人打照面,徑直翻墻跳了出去,毫無頭緒得展開輕功奪路而走。
這小鎮(zhèn)不大,此刻時近午夜,幾乎每家都熄了燈,夜色籠罩之下蒼穹竟似沒有出路。我奔了一陣,漸漸停了下來。頭頂唯有一輪明月,遠(yuǎn)處似有隱隱幾點燈火在亮,但那都不是為了我。我又能去哪里,又有誰能接收我?
我站在四野寂靜的夜色中,被寂寞和夜風(fēng)緊緊包裹在其中。
接下來呢,我一時意氣用事推開二師兄跑了出來,接下來呢?我怔怔站著,淚水已經(jīng)風(fēng)漸漸吹干,臉緊繃繃得像敷了一塊假皮。莫非要就此一去不回頭,逃婚去嗎?
我想起還在黔南的時候,每次和爹爹姊姊有了口角便會“離家出走”,躲到后山去。雖然那里背陰,入夜了后還有嘶啞的猛獸啼鳴,但我從不怕。因我知會有人找到我,而那人多半是六師兄。
后來,離家出走的樂趣變成了屏息躲在樹洞里,等著那熟悉的腳步聲踏著落葉越走越近,邊帶著笑意輕輕喚著我的名字,小仙,小仙。
便在我恍惚的一瞬間,寒風(fēng)吹來,黔南的濕熱和少年的低聲呼喚都消失了,而我還站在夜色里。
現(xiàn)在負(fù)氣出來,我又能去哪里呢。從小聽爹爹師兄們講得故事,那些大俠們行走江湖,從來都是出門便能遇上各種奇遇,劍客歌姬,王宮貴女??扇羰菗Q了我,估計不出半日便餓死了吧?
躊躇片刻,已經(jīng)有了歸意。我垂頭喪氣,打定主意就算回去也不理睬二師兄。
然而就在我轉(zhuǎn)過身時,卻忽聽由遠(yuǎn)及近傳來了一串極輕的奔跑之聲。有五個人,速度極快,從遠(yuǎn)處的夜色中傳來。他們腳步極輕,幾與風(fēng)融為一體。
好強的身法!
我一僵,頓時心跳如擂。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怎會忽然出現(xiàn)幾個身法如此高強的武林中人?便在這一猶豫間,轉(zhuǎn)瞬遠(yuǎn)處路上邊出現(xiàn)了幾人身影,他們徒步,但身形竟半分不遜于騎馬。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卻見他們?nèi)可泶┮剐幸?,包頭敷面看不出男女。我心里略慌,隱約感到不對,連忙一側(cè)身假裝路過不想多惹是非。
那幾人也并沒停留的意思,身形如電一轉(zhuǎn)眼就掠過了我的身邊。我緊繃著一口氣,倉皇間于最后一秒抬眼飛快掃了一下,卻驀得與一對雪亮陰鷙的目光對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