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那聲音如刀鋒一般劈到我心里。我猛地直起身回頭望去，卻見幾步之外的人群之中不知何時已站了一白衣公子。他還是披散著長發(fā)，月光灑在他身上，仿佛鍍了一層銀光。
竟是公子酉。
我望著他，渾身不停打顫，心不停的下墜、墜入一片深淵。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便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得注視著我們。卻見公子酉緩步走到我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無奈似嘆息得微微一笑，仿佛在看一個調(diào)皮不懂事的孩子。我一顫，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而六師兄則盯著他，緩緩站起身，擋在了我的前面。
那布衣人看著公子酉，“這位公子，你可是打斷了一則神圣的誓言?！?p> 公子酉笑著，沖他微微一禮，“是在下唐突?？蛇@位姑娘已與內(nèi)侄有了婚約，此時卻另與他人在此許下婚誓，在下不能坐視不理。”
他這話一出，周圍人都是詫異，紛紛低聲議論起來。那布衣人避過了他的禮，“黔南不講究父母之言、媒妁之約。地靈會祝福所有虔心、純真的結(jié)合。只是——”他望向我，溫聲道，“姑娘既與他人有約，另許誓言怕是的確不妥。”
我默默得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說話，忽聽六師兄怒聲道：“什么婚約，都是你們私自定下的。你們問過孝嫻的意思嗎？問過她真正心悅何人嗎？”
公子酉也不動怒，只是淡淡道：“若是長姑娘另有他意，我自會與她和長掌門溝通。但此事卻與你無關(guān)。”
六師兄大怒：“放屁！和孝嫻兩心相悅的是我！怎能說與我無關(guān)？”
公子酉頓了頓，第一次正眼看向六師兄。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那雙琉璃一般的雙眼在銀月照耀下閃爍著異光，讓人仿墜寒潭。
后來想起此事，我都還不禁心有余悸。只怪我和六師兄年少輕狂，不知面前的人是什么人物?？峙律弦粋€和公子酉如此說話的人，骨頭都已爛了千八百年了。
我心中有些發(fā)涼，不禁伸手拉了拉六師兄的袖子，“別說了?！?p> 既然公子酉都已經(jīng)趕來，便定然瞞不過父親他們。這招唯有先將生米煮成熟飯方能成功，但現(xiàn)在——什么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六師兄反手一把拉住我，臉上混合著不知是羞憤還是極怒，他急道：“都已經(jīng)這樣了！不如豁出去了，明明白白告訴師父他們你不愿意嫁！拼死都不嫁！我今天、我今天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
他話里那股子狠絕讓我心驚，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轉(zhuǎn)過身直直瞪視著公子酉，握緊了拳頭，沉聲道：“你敢?guī)咴囋嚒！?p> 公子酉一揚眉，竟失笑出聲，“你竟要與我動武么?！?p> 他站在那里，渾身便有股極強的氣勢。六師兄渾身有些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因畏懼還是憤怒。我心中亂成一片，只知不能讓他們打起來，一把拉住六師兄急道：“不行！你打不過——”
然我話音還未落，六師兄已縱身向公子酉撲去。黔南武功走的是剛猛路線，六師兄沖過去時又挾雜著萬般怒火，一時間殺氣大鼓！周遭的人都驚叫著逃離開來，夏祭現(xiàn)場頓時亂成一片。
然公子酉垂著眼梢，淡淡看著六師兄雷霆萬鈞的一掌劈來，略一側(cè)頭躲開了。六師兄招式不老，雙拳齊發(fā)襲向他的后背。可公子酉不知踩得什么步法，身影飄忽，便避開了所有攻勢。
拳風(fēng)獵獵，將長袖衣襟吹得飛舞?？晌铱吹们迩宄?，六師兄的拳頭別說碰到人，連那飄忽的衣擺都沒沾上半分。
幾招下來，我已看得冷汗淋漓：六師兄遠不是公子酉對手——公子酉根本不屑出手。他仿佛在后花園散步一般，看著一只螞蚱在腳邊蹦來蹦去。
六師兄似也感到他的輕視，怒道：“躲來躲去算什么英雄好漢！”
公子酉似乎低低嗤笑了一聲，這聲笑更激怒了六師兄。他大吼一聲，借著一個縱躍襲身上前，將全部內(nèi)力匯于一掌。就算我知他不是公子酉的敵手，但那一掌的力量還是讓我心驚不已，六師兄恐已用了十二成的功力！他這一掌若是打在石頭上，能將花崗巖拍個粉碎。若是打在人身上，那五臟六腑必然頃刻間爛了個干凈——
然而霎時，所有掌風(fēng)氣焰都停了。
仿佛時間猛地靜止一般，六師兄那一掌高舉過頭，卻始終沒有拍下去。我震驚，踉蹌往前走了兩步，卻只見公子酉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手腕。
那能拍碎花崗巖的手，在兩根手指間動彈不得。
所有人驚異萬分得望著他們二人，無一人說話。
就在這一片死般的安靜中，公子酉淡淡得道：“你這份勇氣，我頗為欣賞。但若是只有這些功力，恐怕保護不了你的心上人。”
六師兄臉憋的漲紫，渾圓充血的眼睛怒盯著公子酉，但手卻還是無法移動半分。公子酉微一揚眉，也不見他那二指如何用力，六師兄卻忽然如頭上壓了座泰山般，雙膝緩緩砸向地面。
六師兄猛地發(fā)出一聲陌路野獸般的嘶吼。我心中酸痛不已，急步上前攔在六師兄面前：“公子，這事和六師兄沒關(guān)系。求您放開他，我們——我們回長門說。”
公子酉笑了下，沒說話，二指一松，六師兄立刻跪倒在地。公子酉沒再看我們二人，只是轉(zhuǎn)身對周遭的人行了個禮，“打攪了諸位，請見諒。”
言罷，平靜轉(zhuǎn)身，穿過人群向遠處走去。
六師兄撫著自己的手腕，渾身都在發(fā)抖。他一向是爽朗快活的樣子，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心中萬般痛苦復(fù)雜難以言說，只好上前扶起他，“走吧?！?p> 他一雙淺色的眼睛仿佛帶著萬般悲痛和不甘，此前那種繁星般的明亮再也不見了，“小仙……”
我微顫看著那雙暗淡的雙眸，心中忽然傳來一陣無力自責(zé)的痛苦。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說起，最后只好低聲又說了一遍：“走吧。”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攙扶著六師兄，跟著公子酉緩緩走到了人群的外圍。此時忽聽遠處夜色中傳來一陣極速的馬蹄聲，隨即一人一騎以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出現(xiàn)在我們來的路上。我猛地抬頭，只見那來人黑衣黑馬，卻正是二師兄。
他一路縱馬，到了跟前還沒等馬停穩(wěn)便飛身躍下馬背，幾個搶步來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厲聲問道：“你可有——可有——”
我僵直著身子，但在他凌厲的注視下，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他如堅冰般的臉融化了些許，我心中委屈，正欲開口辯解幾句，他卻忽然揚手狠狠給了我一耳光！
這一聲清脆的厲響把在場所有人都震住了。我被打得整個人掀了過去，一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二師兄打我？他竟然打我？！從小到大，從沒人敢扇我耳光！他憑什么！
臉上火辣辣的灼燒感轉(zhuǎn)瞬就化為滿腔羞憤。我從都不是服軟的主，一回身狠狠一拳搗在二師兄肚子上。這一拳我用了十成力，他被我打得踉蹌后退，連連咳嗽，卻抬頭看著我冷笑：“你用盡了全力的一拳也不過如此?！?p> 我大怒，知他在諷刺我沒有內(nèi)力之事，撲上去還要再打，卻被他輕易一扭胳膊制住了。他轉(zhuǎn)頭，看向慘白著臉站在一旁的六師兄，極冰冷道：“小六，若不是因為你還要回去給師父一個交代，我真想現(xiàn)在就把你清理門戶。”
六師兄臉上還帶著倔強之色，但嘴唇卻在微微顫抖，沒有說話。
二師兄一擰我胳膊往自己馬的方向轉(zhuǎn)去，扭頭對公子酉歉然道：“讓公子看笑話了，這件事還多虧了您，長門實在有愧……等回去了，我和師父一定向您和令侄再次道歉。”
公子酉搖頭淺笑，“仲林不必如此見外……”他頓了頓，望向了我，“若是你不介意，可否讓我和長姑娘單獨說幾句話？你可先帶令門六弟子先行回去?！?p> 二師兄一愣，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松開了我。他過去一把拉上六師兄，二人上馬，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原地只剩下我和公子酉二人。我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無力又是羞慚，整顆心都像放在火上烤一般，眼下實在不想和他單獨相處，但卻又沒有其他選擇。
誰知公子酉并沒急著斥責(zé)我，反是沖我一笑，“咱們也走吧?！?p> 我悶悶跟著他走了兩步，不禁問道，“你——公子是怎么來的？”為何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
“便是走來的?！彼麤_我一笑，“若是我也騎馬，豈不是會被你們發(fā)現(xiàn)了？但既然你們騎了馬來，那我們便騎馬走吧?！?p> 我心中暗暗心驚。他的“走”，可是與我們縱馬飛馳的速度一般，且在如此安靜的環(huán)境中還沒被我們察覺。我自詡輕功不錯，但若沒有內(nèi)力，卻無法與他一般急速奔行百里。
我們牽了來時的那匹馬。公子酉示意我騎上去，自己則極自然得一牽韁繩，做起了我的馬夫。他這幅貴公子的模樣做來這等事情看著說不出的詭異，但看他的表情卻是怡然自得，只是我心里卻愈發(fā)不安。
“公、公子到底要和我說什么？”
“所以長姑娘究竟為何不愿嫁入我們唐門？”
我以為他會斥責(zé)我、質(zhì)疑我，卻沒想到他會這么問。但這不難回答，“我和你的侄子都沒見過面。我也不喜歡他。如果嫁去了唐門，我還要離開家那么遠，恐怕永遠也回不來了。我想永遠留在黔南?！?p> 公子酉“哦”了一聲，“你說你不喜歡關(guān)城——哦，便是內(nèi)侄，我可以理解。但平心而論，內(nèi)侄為人溫厚純倫，平易近人，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對象。孝嫻不妨給他一個機會，相處上些許時日，或許便生了情誼也未可知?！?p> 他的話溫柔婉轉(zhuǎn)，但那意思還是在勸我回心轉(zhuǎn)意。我心中黯然，不愿多說，便道：“您不用非和我聊這些……反正今天這事兒既然不成，我是注定要嫁給你們家了。您問這么多也沒意思?！?p> 公子酉低低笑了兩聲，“其實方才聽那布衣人說道，黔南不講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祝福傾心相許之人，我覺得頗為有趣，這與我川唐之地風(fēng)俗不同。左右想來，入鄉(xiāng)隨俗，便想問明孝嫻的心意。若有冒犯，你別見怪?！?p> 他這么客氣，又這么進退有度，我更不好意思了。父親從小就說我是個挨鞭子不挨棍子的性格——吃軟不吃硬，此時公子酉如此謙和，我不禁道：“您別和我這么客氣的說話吧，我、我只是個小輩……況且今天這事，是我和六師兄理虧。您想問什么、怎么罵我都沒話說?！?p> 公子酉又笑了，仿佛覺得我十分有趣，“孝嫻的性子爽直，酉十分欣賞……那好，我便再問。既然孝嫻今日與那名弟子跑來此處，想必是心悅他了？”
我心中一顫，還是答道：“我、我是喜歡他?！?p> 公子酉唔了聲，溫言道：“你如此坦白心意，確實難得。但說句不該說的，你與那弟子恐怕并非良配?！?p> 我一愣。
“你的性子爽利直接，但若想一直如此自由快活下去，需得有人庇護一生。但我方才觀那弟子脾性，雖也算直率熱誠，但終究沖動、易怒。他可曾想過，今日帶你來到此處，若是事情不成將陷你于何地？這等毛頭孩子，將來恐怕保護不好你。”
我愣愣聽著，但心里終究有些不服氣。六師兄是最敢做敢當(dāng)、敢愛敢恨的人，當(dāng)所有人都不敢?guī)臀曳纯惯@門婚事，他站出來了。我最愛他這點，可這怎么在公子酉口中便成了“沖動、易怒”？我心中不平，不禁開口問道：“公子今年多大了？”
公子酉一愣，“酉二十有五?！?p> “娶妻子了嘛？”
“……尚未。”
我撇了撇嘴，“公子也不過才過了二十五歲，還沒娶媳婦，怎么就知道一生是什么樣的呢？要我說，若是嫁個現(xiàn)在不喜歡的人，有可能便一直不喜歡；可若是現(xiàn)在喜歡，就算以后有變，起碼當(dāng)下還是開心的?！?p> 一番話說來，公子酉更愣住了，半晌沒有接話。我不禁有些忐忑，這話是說得唐突了，但我嘴硬的毛病便就改不了。正擔(dān)心他會生氣，卻忽聽他縱聲大笑了起來。
我從見到他開始，他臉上便一直帶著清貴而雅致的淺笑，不逾矩、不唐突?？伤藭r的笑卻仿佛發(fā)自肺腑，十分暢快——我還從沒見他如此不“貴族”過。
我正不知所措，卻見他回頭含笑望了我一眼。他本就是相貌出眾的人，我本以為平日那副淺笑怡然的模樣最適合他，可此時當(dāng)那一貫清淡的眉眼都染上了笑意，卻另顯出一派風(fēng)流快意之感。
我心中一跳，卻聽他嘆道：“可憐我白活了二十五個年頭，竟還沒有孝嫻看得清楚。慚愧。”
我有些尷尬，“我、我瞎說的，公子別怪我。”
“不過是直抒胸臆，何罪之有？”他頓了頓，復(fù)又溫言道，“不過，酉一直覺得，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有時兩人相許之事——并非只講究人和，與天時、地利都有關(guān)系?！?p>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我從沒聽過這說法，默默在心中念了兩遍，忽有一股悵然之感涌上心頭。
我們沉默了片刻，公子酉道：“與孝嫻聊了幾句，酉大概了解你的想法了。只是這婚約，乃兩個門派的大事。既已定下，并非我能左右動搖的。”
我并不意外，撇了撇嘴沒接話。
“不過——酉可少許幫你周旋一二。”
我一驚，連忙追問：“什、什么意思？”
“這婚禮，還是要結(jié)的。不過若孝嫻你若還沒有想好，可以不必與關(guān)城——完婚，這儀式便當(dāng)是我們唐門先定下了你這個侄媳婦。你隨我們回到唐門，與關(guān)城相處些許時日，若還是與他相處不來，便再自行回到黔南來，可好？屆時我定然不會阻攔于你，也會向長掌門解釋此事?！?p> 他這提議，不可說不大膽。我知道要是放在中原，若一個姑娘和人家定了親還同吃同住了半年又被退了親，那清譽肯定就毀了。但我們黔南卻不在意這個，和離、改嫁、另娶的很多，想必公子酉也是知道我并不介意才會如此建議。
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儀式都結(jié)了。怎么還不完婚？”我困惑道。
公子酉一愣，似沒想到我會這么問。他微微顰起眉，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思索半晌，終是無奈一笑輕聲道：“——可以不必與他親近?！?p> 我呆住，臉頓時“騰”紅了起來。公子酉似也有些窘迫，嘆了口氣：“是酉唐突了。”
“不不不不……”我連連擺手，勉強將自己的思緒拉回正事上，思考起來。
一年……我在心中想。若是能用一年，換一生留在黔南，我自然樂意。況且，這已經(jīng)是沒有法子的法子了。
“我、我自然同意?！蔽疫t疑道，“可我爹爹那邊……”
“這個不用擔(dān)心，酉會去說?！?p> “還有六師兄，他并沒什么惡意。要是爹爹要處罰他，您能不能求個情？也別計較他今日和你動手了？”
公子酉低笑一聲，“這是自然?！?p> 我松了口氣。本來都已墜入黑暗之中，此時卻忽然有了一線生機，我本來郁結(jié)沉悶的心頓時明快了起來，看什么都有了興致。
馬背上一顛一顛的，我整個人松弛下來，不由得問公子酉：“所以川唐的姑娘們嫁人都只聽媒人和父母的話嗎？”
“除此之外，也講究命理相配。川唐規(guī)矩繁復(fù)……”
他聲音舒緩，與我講著千里之外、我即將奔赴的那個地方的種種，我的心境不由得也平緩下來。
月色灑在這路上，仿佛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