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峰好多年沒有回老家了，自從他高中畢業(yè)以后，他就再也沒回來過了，一晃十年過去，如今的老街老巷都已經(jīng)變了樣。

　　自打回了老家后，他感覺生活節(jié)奏就慢了不少，就像一個四處奔波的旅人放慢了疲倦的腳步。在大城市奮斗的這么多年，積累一身的不是財富，而是各種各樣的“富貴病”，什么肩周炎，頸椎痛啊，腰椎間盤突出癥，內(nèi)痔外痔混合痔啊，除了沒有腎虛，他有時真感覺這么多年快被老天掏了空。

　　在他記憶中，老家的街總是煙霧彌漫的，不是倫敦那種天然形成的大霧，而是由小籠包噴出的一圈圈蒸汽，這煙里還摻和著肉包子的香氣。來自秋天的涼風裹挾著熱騰騰的霧氣，變成了一股暖流，撲面而來，不知不覺中，那股暖流似乎流進了心里，一下子，整個身子都暖和了不少，愜意極了。

　　要說在城里生活的這么多年，他所感受到的城里人人與鄉(xiāng)下人最直觀的區(qū)別，莫過于鄉(xiāng)下人那獨有的紅撲撲的臉蛋，是城里人沒有的。那屬于他們特殊的紅暈，在杜峰心里比那商城動輒上千的胭脂腮紅更是好看的多。

　　他暢快的穿梭在與記憶中大相徑庭的小街道，那股子青煙氣息，那聲聲吆喝，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漸漸涌現(xiàn)，一種莫名的情感在心底悄然滋生了。

　　他鬼使神差的隨著腳步的移動，離那吆喝聲是越來越近，聽的也是越來越真切。待他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穿梭了一整條街道，從街頭到結(jié)尾，從前門都后巷?，F(xiàn)在縣政府大力開發(fā)旅游業(yè)，這條十幾年前年輕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小鎮(zhèn)如今也是被修葺的越來越獨具特色。

　　杜峰當年何嘗不是，那年他高中畢業(yè)，那團名為青春的火焰日夜叫囂著，燃燒著他，磨滅了他對老家所有的眷戀和感情，讓他以為反顧的背起行囊踏上了遠征的路途。

　　不知不覺間，熱熱的東西已溢滿眼眶，這難道是煙霧籠罩的原因嗎？他又想了想，是一種難言的情感終于從心底拉扯出來，然而此時，再抬頭看一看這家鄉(xiāng)的天空，已是烏云散去，晴空萬里。

　　他知道街道拐角處，就是他整個青春歲月的根據(jù)地，那所就讀了六年的學校，鎮(zhèn)上唯一的包飯的中學。就這樣，他靜靜的靠在學校門口的鐵門上，時光匆匆好似從未帶走任何的痕跡。

　　“杜峰，真是你小子?。俊币粋€粗獷的聲音在杜峰的耳畔響起，隨之而來的是肩膀被人大力拍擊的疼痛感。

　　他有些詫異的偏過頭，看向說話的那人。那人一身藏青色運動服，頭發(fā)濃密的打在額梢，身上濃郁著剃須水的冰涼氣息，那人皮膚黝黑，身材高大健碩，豐厚的嘴唇，鼻梁高挺，一對細長的單眼皮正疊加在笑意慢慢的眼窩之中，彎的像天邊的明月。五官不算俊美，但也是棱角分明，頗有男子漢的氣息。

　　“你是，傻大個？”杜峰帶著欣喜，興奮的看著面前來人。話語剛出，他才反應過來，只記得來人的外號，什么名字還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有些訕訕的擾擾頭，不好意思的笑著說：“你怎么在這？”

　　“我叫沙達歌，你小子是不是只記得我外號了吧。”傻大個打趣的推了推杜峰的肩膀，笑著說道：“老同學，我們這都多久沒見過面了啊，走走，我?guī)氵M學校逛逛，這都飯點了，對對，先去吃飯，先去吃飯?！?p>　　說著，傻大個就拉著杜峰往校園里走，杜峰一把拉住他驚奇的問道：“這學校給外人進嗎？”

　　“咋了？瞧不起你鄉(xiāng)下兄弟了，告訴你，咱現(xiàn)在可是這學校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了，致力培養(yǎng)祖國的花朵?！鄙荡髠€帶著驕傲的神色，興致勃勃的拍著胸脯嚷嚷道。

　　“等，等，你當老師？我咋記得上學那會，你三年可都是最后一排的位置啊。”鎮(zhèn)中學的座位是按照班級分數(shù)排的，最后的八個風水寶座雖常有輪換，但眼前這沙達歌同學可是三年從一而終，從未對自己的風水寶座發(fā)生過始亂終棄的現(xiàn)象。

　　傻大個聞言雙面一紅，佯裝慍怒的樣子，作勢不理睬眼前之人，他撇過頭氣鼓鼓的回道：“沒意思了啊，這么多年還揭我短。你一人逛去吧?！闭f完，他雙手抱住自己，站在了原地。

　　“哎哎，別切啊。沙老師，你大人不計小過，我這不跟你開玩笑的嘛。走走，咱們在這學校呆了六年，我還真想的緊。”說著他拉著傻大個的胳膊，來回搖了搖?！拔矣浀?，叔叔阿姨好像都是做醫(yī)生的，那時不是逼著你考城里的醫(yī)科大學嗎？”

　　“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沙哥我就喜歡體育，他們在生氣也只能由著我。再說，我現(xiàn)在回學校當體育老師，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同樣都是為了服務社會嘛！”

　　兩人說著笑著在校園中走著，那一剎那都好像回到了青蔥年華，一起嬉戲打鬧，一起歡笑怒罵，就好像一切都發(fā)生在昨天。

　　此時雖然只是十月份，北方的小鎮(zhèn)秋天冷的早，天說黑就黑，待他們從食堂吃飽喝足以后，漫步在校園的林蔭小道上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陷入了一片暮色之中。

　　相比十幾年前，現(xiàn)在的鎮(zhèn)中學的校園環(huán)境在真是有了突飛猛進的改善，教學樓和食堂后面，還設有一大片人工湖和景觀帶。景觀帶的鵝暖石小道上兩排是排列整齊的梧桐樹，此刻正被被風吹得簌簌作響，串成一段段和諧的樂音。

　　校園里的路燈隨處可見，閃爍著起氤氳的米黃色光芒，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他們雙雙腳下踩著碎碎的亮光。一起暢聊著這么多的經(jīng)歷，所見過的軼聞，一起回憶著學生時代，一起做過的傻逼趣事。

　　杜峰看著夜幕中的路燈，隨著胸腔的起伏，心底的情緒再次躁動激蕩，他猶豫了一下，狀似不經(jīng)意的開口問道：“哦，對了。那幫女同學，現(xiàn)在過的都怎么樣啦？”

　　“女同學？你是想問柳佳佳吧?！鄙荡髠€用胳膊肘捅了對方一下，挪瑜道。

　　杜峰面上一紅，沒有吱聲，全當是默認。他在大城市打拼的這么多年，從一個處處碰壁，備受打擊的三無小職員，終于慢慢拼到了主管的位置，買的起40平米的單身公寓，開的了10萬元錢的代步小車?？墒?，個人問題一直沒有解決，這么多年他守身如玉，行為端正，周遭很多人都開始懷疑他的性取向，他依然不為所動，潔身自好。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底一直住著一個人，記憶中的那人頭發(fā)烏黑亮麗束著高高的馬尾，一身干凈的校服，亮晶晶的大眼，雙頰的紅暈襯的皮膚格外白皙，甜甜的笑容下是整齊的牙齒。

　　“你還想著她?。俊鄙荡髠€垂眸沉思了一會，試探的開口道。

　　“沒有，這么多年了，就想問問她，過的怎么樣？”

　　“人生在世如那天邊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鄙荡髠€突然故作一副深情的模樣，雙手抱拳壓著他那天生粗獷的公爺嗓，聽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杜峰打了個寒顫，一把推開近在遲遲的傻大個，氣笑了的說：“你這丫，突然犯什么病??？”

　　“哎？你不覺得這句話很熟悉嗎？”

　　“熟悉？”杜峰腦海中隱隱約約確實對這話生出一絲熟悉感，但細追根源，確一點也回憶不起來。

　　“我靠，還擔心你對她余情未了，尋死覓活。你小子真是世間陳世美。”

　　杜峰這才想起，這句話是當初他遠走他鄉(xiāng)留給柳佳佳的告別語，一種羞愧難過頓時涌上心頭，攪的他胸口又悶又疼，他嘴硬的懟道：“你別在哪瞎嗶嗶哦，什么陳世美，我是這種人嗎？我和柳佳佳談的那一年，我可是連她嘴都沒親過哦?！?p>　　聽聞這話，傻大個的眸底劃過濃烈的驚疑之色，他怔怔的站在原地，渾身僵硬的，嘴巴張的老大，難以置信的確認道：“兄弟，你說真的？”

　　杜峰轉(zhuǎn)著半個身子，詫異的回道：“廢話，我騙你干嘛？再說，這么多年過去了，說不定人家都是孩子媽了，這種造謠的話可不能瞎說，傳出去對她不好。”

　　傻大個聞言，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在抬起眼時，眼中帶著強烈的關(guān)愛同情的神情，他意味深長的上前給了杜峰一個擁抱，還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脊背，好似在寬慰對方的情緒。

　　在杜峰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才松開懷抱，對著杜峰鄭重的說道：“怪不得，你當年鐵了心要出去闖呢，原來，兄弟你還受過這種屈。”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你什么意思？”

　　“嗯，也是這么多年過去，什么都是過眼云煙，也無所謂了?！鄙荡髠€活動了下肩膀，摸了摸鼻尖尋了個長椅坐下?！澳阕吆鬀]多久，柳佳佳她，她一個悄悄的去醫(yī)院墮胎，被當時幾個同學看見了，那幾個八婆也是嘴碎，傳的是人盡皆知.......”

　　“你說什么?”杜峰大步流星猛地沖到傻大個的面前，將那人衣襟一把拽起，震驚道：“墮胎，怎么可能？”記憶里，那清純的眸光，那溫柔的笑語，他離開的時候，兩人不過剛滿18歲，雖說放到現(xiàn)在來說18歲未婚少女的新聞雖不是司空見慣，但也不足為奇。

　　可是放在柳佳佳身上，他是斷然無法接受的。他不是個直男癌，但就是沒辦法和這樣的新聞和柳佳佳畫上等號，那感覺就像是自己念想著珍視的某件珍寶，那些彷如春風有著濃墨色彩的記憶，突然被人從里到外蒙蔽上一層灰色。

　　“是啊。本來嘛！都成年了，大家都以為是你小子干的缺德事。有些好事者，就看熱鬧的想知道柳佳佳父母的反應。沒曾想，人家爸媽好像默認了這個事情，即使風言風語傳的在厲害，也沒找過你舅舅一家的一丁點麻煩。你說，這既然人家做父母的都沒把這當回事，這個事情大家慢慢的也就淡忘了?！?p>　　“我，我怎么從來沒聽我舅舅說起過？”杜峰垂著眼，消化了好一陣才抬頭問起。

　　杜峰從小父母雙亡，是舅舅一家將他拉扯大的，他親身父親是礦井工人下礦的時候出了意外，尸體一直就沒撈上來過，他母親快哭瞎了眼睛。然后就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偷摸摸的下了礦留了一封信說是要去尋杜峰他爸。

　　自始后，杜峰就徹底變成了個孤兒。好在，礦廠賠了不少錢，杜峰舅舅一家為人也和善正派，杜峰雖是個孤兒到也沒吃過苦。不過，舅舅一家還有一男一女，他從小就憧憬著離開那個家，離開這個吞了他爸媽的地方。

　　“大哥，你當時可是那些風言風語的中心人物，你要你舅舅跟你說什么??？說你把人肚子弄大，那姑娘自己悄悄墮了胎。不說，是不是你都不確定。就算是你，那孩子打了都打了，人家爸媽也沒說什么，你回來有屁用啊。”

　　杜峰渾身癱軟的一屁股坐在長椅上，眼中沒了神采，呆滯了好一會，在繼續(xù)追問道：“那后來呢？柳佳佳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傻大個一臉茫然的看著頭頂?shù)墓鈺?，搖搖頭道：“不知道，前幾年我去縣里上體校，回來的時候，聽幾個舊同學說，柳佳佳一家子搬到城里去了。聽說，過的不錯，在城里買房買車。不過，我們幾個也都奇怪了，柳佳佳那爸媽你還不知道嗎？好吃懶做，就沒正經(jīng)干過啥活，你說她家哪來的錢搬到城里去?。俊?p>　　兩人陷入一陣沉默之中，不知都在想什么，相對無言。杜峰眸底帶著淺淺的惋惜和悲涼，他定定的看著那盞路燈，回想起，他臨走前的那個夜晚，他和她就是在這燈光下?lián)]手告別的。柳佳佳眼眶濕潤，緊咬著唇角，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最后附上一個有些慘淡的笑容。

　　“沒事，男兒志在四方，你出門在外，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擔心我，若是以后得空了，常給我，給我留言。”柳佳佳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夜本涼如水，暖燈環(huán)抱著彼此，將那寒意驅(qū)散了不少。

　　“佳佳，咱這小鎮(zhèn)太窮了，等我到大城市打拼，有了一定根基，一定回來接你。你，愿意等我嗎？”

　　杜峰回想到這句話的時候，眼皮可是劇烈的抽動了起來。他和柳佳佳分開的頭兩年，每周最少還會QQ聯(lián)系一次，柳佳佳家境貧寒，一直沒有電話和手機，他若是實在想她，想的打緊，還會撥通她工作的服裝廠的電話。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聯(lián)系從一周一次，變成了兩周一次，最后慢慢的他被生活壓的喘不上來氣，從沒有時間，到懶得問候，再到心照不宣的停止了思念。

　　杜峰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覺得今晚那溫暖的燈光格外的刺眼。

　　腦海中有些東西斷斷續(xù)續(xù)的在來回閃況，起碼知道她過的好不好?！?p>　　傻大個眼睛咕嚕轉(zhuǎn)了圈，思索了下，回道：“陳芳啊.......”

　　杜峰看出他的欲言又止，追問了一句。

　　“不是咱不聯(lián)系他，而是，陳芳，成那啥了?！?p>　　“啥？”

　　“哎，失足的，懂了吧?！?p>　　“?。坎皇?，我記得咱上學的時候，陳芳家條件不錯啊，她犯得著嗎？在說咱在這小鎮(zhèn)，哪有什么娛樂產(chǎn)業(yè)啊，整個鎮(zhèn)子加起來不過百來口人，她到哪失足?。俊爆F(xiàn)，抓不到看不清。他重重的嘆了口氣，看向旁邊的傻大個問道：“我這次回來，也呆不了幾天，想和之前咱幾個關(guān)系好的同學聚聚，回頭你幫忙攢個局吧，我請客?！?p>　　“別啊，您衣錦還鄉(xiāng)，怎么說也應該咱們給您接風啊。”

　　“別貧，就這么定了。還有個事，上學的時候我記得陳芳不是和佳佳關(guān)系最好嗎？能不能幫我找到她，我還是想知道佳佳的近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也是聽說。對了，你現(xiàn)在住哪??？你舅舅家嗎？”

　　“沒有，我在鎮(zhèn)上找了個賓館?！?p>　　“哦，這會子風也大了，職工宿舍就在后面，你要不去我那坐坐。”

　　“時間不早了?！倍欧蹇戳丝幢恚f道：“改天吧，你回頭幫我約著他們，問問這個周末，一起聚一下，我先回去了，等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