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往昔
慕容言揚手回身,半白的胡須隨著微風(fēng)抖動。
“他身體硬朗,闖蕩江湖多年,就算最后囚禁山中,卻也落得完全!哪里像我?眼睛丟了一個,手指也被削去兩根!他有兩個好徒弟,而我呢?最心愛的徒弟死得不明不白,連尸體都找不見!”
慕容言一字一句之間,盡是怨怒。
他稱名江左,執(zhí)掌南陵畫苑,各方權(quán)貴都要給一分薄面。他靠自己一身武功搏出了一個富貴,擁有著數(shù)不盡的財富,足以令天下人羨慕了。
可這些,都經(jīng)不得慕容言心中的計較。
他發(fā)現(xiàn)了有人比他運氣更好,至少到了這個年紀(jì),一樣可以衣食無憂,而且過得似乎比他還要快活。
那個人不能出山,不能娶妻,經(jīng)年以來只能抱著一柄劍做念想。
可他呢?他不也是一樣?年輕時仗著兇悍狂烈,不在意兒女情長,到頭來一把年紀(jì),孤枕難眠,睡覺都要點著燈!
一匹狼趁著血性,連獅子也敢搏一搏。可是如果讓他再選一次,可以身體健全,誰愿意被稱為“獨目殘狼”?
畫苑床榻之下那兩箱黃金,能換回來一只眼睛嗎?
蕭默能夠感覺到眼前這個發(fā)須已然見白的老人按捺在心底更深處的激動。
英雄暮年讓人扼腕嘆息。而人還未到暮年,就已經(jīng)見到了自己暮年的凄慘光景,這更讓人絕望。
慕容言只感覺有些累。
“葉兄……你師尊和我,都覺得眼下是四月重出江湖。這是江左二十年間的大事情,只是,我不想插手了。”慕容言輕輕吐了口濁氣,“替我回答你師尊,多謝他提醒,只是南安死了,我已無心江湖的紛爭,不會再管了?!?p> 這是他在百花山莊靜養(yǎng)七日的結(jié)果。
在他心里,早已將顧南安視為義子,甚至想要將一生心血都托付給他。而現(xiàn)在,這個念想也斷了。
對慕容言來說,往后的年月除了活著,已經(jīng)沒有那么吸引他了。
“前輩……不打算為顧兄報仇嗎?”蕭默的語氣,似是在質(zhì)問。
慕容言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四月的本事。”
蕭默眼神微變。
“前輩怕了?!?p> 沒有疑問,沒有情緒,一句淡漠的判斷,是蕭默的回應(yīng)。
他覺得慕容言怕了,這個老人已然不是名錄中記載的那樣,是一匹舔舐血腥的狼?,F(xiàn)在的慕容言,像是一只年邁的看門狗,不想離開院子一步。
慕容言笑了笑,說道:“半輩子了,還有什么好爭的?!?p> “我想不明白?!笔捘赞o中的情緒更進(jìn)一步,“江湖中,人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要清算。如果真如師尊和前輩所說,一切都是四月重出江湖的序幕,那更應(yīng)該阻擋他們?yōu)樗麨椴艑?!?p> 慕容言看向池水,沒有說話。
蕭默再度開口。
“唐臨是我?guī)熜郑拜厬?yīng)該見過,‘冷云劍’的外號還是前輩幫忙取的。殺害顧兄的兇手,被我?guī)熜謿⑺溃彩撬Φ奈規(guī)熜謨蓷l腿殘廢。這是我要和四月算的賬。
前輩當(dāng)年傷了一只眼睛,師尊信里說,也是四月的手筆。這是前輩的賬。
我相信受四月傷害的人絕不止我?guī)熜趾颓拜?。如果真如你們這些老人所說的那樣,二十年前發(fā)生過的事情,現(xiàn)在還會再發(fā)生一次。前輩,就這樣看著嗎?”
“二十年前連獨孤星都沒做到,你又能做些什么!”
“可前輩連試一試都不敢,難道就能做到了?”
“你幼稚!”
慕容言怒斥一聲,眼中有血絲密布。
風(fēng)也停了。
蕭默胸中似有巨獸,咆哮欲出。
慕容言別過頭去,看著眼前寧靜祥和的一片山水,淡淡道:“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很多?!笔捘卮?,“摘星樓刺殺桂王,甲級以下的人盡數(shù)被殺,兩年后才重建基業(yè);六扇門進(jìn)入江左,接手了不少城池;九州評劍第一次由天機書院接手,變成江左第一大武林盛事?!?p> “你說的不錯,二十年前的大事,確實有這些?!蹦饺菅缘溃翱稍谖业难劾?,二十年前,不是這么輕描淡寫的?!?p> 他微微瞇起右眼,仿佛能看穿山水,看見流過了二十年的時光。
“那時候,北邊還沒有逼老皇帝退位,國號還不是新宋。咱們這邊,除了桂王的封地,剩下的大多和北邊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刀兵也好,權(quán)謀也好,在江左看不見,只要吃得好,穿得好,這輩子沒那么多追求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各地的山寨和幫派之間爭斗,搶一些漕運的生意或者是地盤。自打大江幫成立之后,一連建了二十七個分舵,水路也太平了。”
蕭默看著老人緬懷一般的口吻和神情,似乎也看見了那時江左人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
他也暫時忘卻了,江湖人無憂無慮的背后,是無數(shù)勞苦人的血汗。
慕容言繼續(xù)開口:“桂王死了,味道就變了。江左本來離廟堂很遠(yuǎn),這下給了北邊皇帝一個絕好的借口,立刻就把手伸了進(jìn)來。六扇門入駐江左,不過是鋪路罷了。”
這倒是和陳越的看法不一樣。蕭默心想。
“然后便是幾年的血雨腥風(fēng)?!?p> 老人的話,讓蕭默心里像是縮了一下,人也跟著緊張起來。
“那個時候,摘星樓比你想象的要強大得多?!歉甙俪?,手可摘星辰’,說的可是一點不差。可就是這么一個管得了江左任何事的龐大組織,愣是被人殺得一干二凈。你說死的都是甲級以下的,可你知道,甲級才幾個人?
六個!除了摘星樓主,就只有五個功夫冠絕江左的人活了,剩下的,一概被誅殺殆盡!足足幾萬人??!江漢兩條大江,都染成了血色,流了整整十天!
當(dāng)時人們都說,這是消息走漏,北邊皇帝在為桂王復(fù)仇??稍┯蓄^,債有主,何至于做得如此血腥!”
“北邊皇帝有這么殘忍?”蕭默眉頭緊鎖,隱隱血氣上涌。
“不是北邊皇帝做的?!蹦饺菅缘?,“如果是,六扇門根本過不了龍江。”
“殺摘星樓上下的,是四月。”
蕭默的心跳停了一拍,聽到這里,他似乎明白了,又好似沒明白。
“真相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當(dāng)時他們敢人,有人敢信。江左雖然水土安逸,但人還有血氣,不少人組成聯(lián)盟,發(fā)誓要將四月的成員追殺殆盡。我和你師尊,也在此列?!?p> “那后來……”蕭默下意識想問。
“大多都死了?!?p> 慕容言語氣中盡是蕭條,就像被碾碎在車輪之下的枯葉泥濘:“銅曲山一戰(zhàn),基本就沒活下來誰。你師尊算一個,我算一個,剩下的就不清楚了。大戰(zhàn)經(jīng)歷了一天一夜,如果不是最后獨孤星出現(xiàn),恐怕我們倆也要被埋在山溝里了?!?p> 蕭默心中凜然。他沒想到眼前的老者竟有如此經(jīng)歷,更沒想到自己看起來事事云淡風(fēng)輕的師尊,竟然也是這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獨孤星救了我們,只用了一劍?!蹦饺菅钥畤@萬分,眼神里卻盡是神往,“那是驚艷天地的一劍。劍出之時,如同引動天怒,將天河生生開出了一條渠口,無盡的天河之水落進(jìn)凡間,砸向大地。四月派來伏擊的數(shù)百人手,盡數(shù)死在這一劍之下!那根本就超脫了武功的范疇,簡直是神仙手段!”
“《邀月劍法》?”
“正是!”慕容言情緒激動,氣血上涌,甚至咳了兩聲,“是《邀月劍法》,是劍法的第三式,叫做【曲水】!”
好大的氣魄!蕭默心中大為震動。
他當(dāng)然知道這一劍,因為清玄道人的成名絕技,那招絢爛無比的【玉井天池】,正是從這一劍的神韻中領(lǐng)悟出來的??纱藭r真的聽到慕容言復(fù)述當(dāng)日情形,還是覺得震撼不已。
如此神仙手段的一劍,竟然被命名為如此婉約細(xì)膩的名字,【曲水】!獨孤星到底有怎樣的胸襟!
不愧為上代劍圣!難怪他死后經(jīng)年,再無一人敢稱此名號!
“那是江左第一次有人挫敗四月。銅曲山一戰(zhàn),幸存者寥寥無幾,而除了獨孤星一劍神威,剩下的事情,無人提及。
一年后,我和你師尊在夢辜亭論道送別,我回到陵城繼續(xù)經(jīng)營南陵畫苑。而你師尊,終于放下心中成見,愿意回逍遙峰接任掌門?!?p> 慕容言一連說了太多的話,有些氣喘:“小子,聽完這些,現(xiàn)在,你的想法,還和剛才一樣嗎?”
蕭默沉默不語。
半響,他問道:“獨孤前輩……后來是怎么死的?”
“江底撈月,溺水而亡?!蹦饺菅粤攘葦?shù)語,盡是唏噓慨嘆。
“撈月?”
“具體如何,沒人知道了。摘星樓血案、銅曲山大戰(zhàn),兩件事情之后,江左徹底亂了套,真真假假的消息到處都是。你問這個干什么?”
蕭默壓低喉嚨,盡量讓聲音平靜:“我?guī)熜值母改?,就是因為葬了獨孤前輩的尸首,才慘遭殺害的。”
“有人覺得他們手里有劍譜?”
蕭默點了點頭。
“不難猜,單單是那一招劍法,足以令天下人動心。”慕容言道,“你想替你師兄報仇?”
蕭默深深吸了一口氣,連胸膛都提了起來,言辭篤定且堅毅:“如若不是前輩今日講述這些,恐怕還沒有這么堅定。”
“但現(xiàn)在,我還是那句話,很多賬,一定要有人來算!”
一半風(fēng)流
這一章交代了很多事情,俺保證絕對不是水字?jǐn)?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