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靜程在熟睡。
清心草只是為了讓人摒除雜念,無悲無喜,真正起到效用的,是雪絨花。
雪絨花生于天山,出于雪地。
誰能想到,這種自帶寒氣的花草,居然能治療寒氣?
就像蕭默沒有想到,自己尋常參悟的一個殘招,竟然能殺了小冬。
江湖和世間,真的有太多玄妙的東西和規(guī)律,等著他來發(fā)覺。
他現(xiàn)在就坐在一間簡陋的木屋門外,膝上橫著那柄又長又窄的劍。
治袁靜程的,是百花山莊的管家洪若海。施展了幾針,又喂了草藥,就算是暫時無礙了。
這種尋常的事情,不會讓上官臨親自動手,他能看袁靜程的情況一眼,就已經(jīng)是有心了。
蕭默只感覺一切都和山上不同。逍遙峰上,即便很多粗活都是老陳在做,但清玄道人也從未有任何刻意抬高的架子,不說親力親為,也處處可見用心良苦。
那里人人逍遙自在,沒有這樣明確的高低貴賤。
不知道師兄現(xiàn)在怎么樣了,蕭默心想。
他伸出手指,輕輕抹過眼前這柄窄劍,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冬天,自己伸手去戳空中落下的雪花。
那時候他才七歲,還沒習武,也沒有這么多見識和煩憂。
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只需要每天讀書、吃飯,就可以安然度過一生。
蕭默嘆了口氣,把腦海中突然蹦出來的回憶盡數(shù)搖散,目光重新聚集在眼前。
這柄劍一定很有名,否則,不會有這么多人知道它,也不會只看見這柄窄劍,就確定是自己殺了小冬。
小冬,那個白臉少年劍客,他應該也很有名。
只是他已經(jīng)死在了自己劍下,連尸首都被分為四塊,在荒野隨便找了個地方便埋了。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還真是殘忍。
可不然呢,難道就要自己去死?
在這江湖里,誰不是做好了隨時去死的準備?
蕭默一邊想,一邊將劍拔出。
劍有兩指寬,很窄,這是任何人看到后的第一印象。但在蕭默眼里,窄不算什么特點,但重卻是真的,拿在掌中甚是壓手。
劍做的窄,卻很重,說明用的金鐵很講究。
只是蕭默暫時還看不出。
劍身很長,擦得極為雪亮,護手處刻了雪花的圖案,顯得有些過于花俏了,鑄劍的師傅一定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看到這里,蕭默似乎想起了什么,拿起一旁同樣是金鐵材質的劍鞘,也仔細地看了兩遍。
然后他終于看到了藏在梅花紋路中的文字——【殘雪】。
劍的名字,往往都是跟隨著劍客一起傳揚的,否則劍不過是一把兵器,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它叫什么。比如那柄人人聞風而喪膽的寶劍【照膽】,其實是一柄銅劍,如果不是上代劍圣用它,哪里來的如此威名?
可是蕭默看著眼前的【殘雪】劍,卻覺得應當是劍名遠遠勝過人名。
因為他想起了小冬的臉,小冬的衣著,小冬的武功。小冬看起來太普通了,甚至有些形象單薄,完全不像是這柄劍所展現(xiàn)出的花俏的風格。
這柄劍一定不是小冬自己想要的。
就比如讓蕭默來用唐臨的【冷云】一樣,只會覺得不合適。
劍客的劍,往往精挑細選,但有些人不是這樣的。
他們不能決定自己用什么劍,他們甚至不能決定自己做什么事,他們從出生開始,就被人安排好了活著的用處。
他們注定是工具。
小冬應該也是這種人。
在蕭默的猜測里,四月應該很早就鑄出了類似【殘雪】這樣的利器,然后,他們會自幼專門培養(yǎng)一批用這些利器的殺手。
小冬不會是一個名字,它應該是一個代號。
小冬死了,還可以有下一個小冬,只是四月要再花些時間培養(yǎng)罷了。
不,甚至不需要時間,四月很可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許多候補的人選,隨時都能頂替上這個空缺。
只要【殘雪】劍在,小冬就永遠存在。
現(xiàn)在【殘雪】在蕭默的手里,四月一定會找上他。
想到這里,蕭默雙眼泛起幽光,一股攝人心魄的煞氣從他體內(nèi)釋放而出,如同冰天雪地中的恐怖厲鬼。
“你們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們的,這樣一來,我反而省了力氣?!?p> 蕭默收劍入鞘,全身散發(fā)出的寒煞氣息瞬間收斂,反而變得恍惚搖擺,仿佛剛才那個令人膽寒的少年和他并不是一個人。
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心里也有些后怕。
景嵐鎮(zhèn)的來香酒樓一戰(zhàn),是面對二十把黑刀,自己也身受重傷而激起了血性,再度醒轉之時已經(jīng)在山上靜養(yǎng),故而煞氣未顯;可自己僅僅是為了救朋友,就悍然出手,將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當面擊殺,煞氣已然滋生。
畢竟說書人講的刀光血影不過是張張嘴,若是真的因此覺得人命輕賤,那才是愚不可及。
殺人者,哪有善類?
蕭默定了定神,從懷里掏出那本隨身攜帶的《一心經(jīng)》,強迫自己平復下剛才涌上心頭的殺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一歸于道,道歸于心……”
……
與此同時,慕容言在一間亭子里盤膝而坐,內(nèi)力翻涌之下,周遭的蓮池里,蓮花搖曳生姿。他衣著考究,鶴發(fā)童顏,只可惜,左眼用眼罩遮住了。
他本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十五歲那年隨家族商隊南下,路過江漢時,卻被山匪所劫。護衛(wèi)拼死抵抗,但不敵山野惡徒的兇悍手段。家中的老一輩視財如命,不肯放手,也盡數(shù)被殺死立威。
慕容言的父親委曲求全,將錢財貨物都送出,只求活命。
然而……
到最后,只有他一人逃出山野,被畫苑的初代主人“丹清子”費詠所救。
后來他就留在南陵畫苑里一心習武,發(fā)誓此生絕不再受人欺侮。慕容言二十二歲時,一根鐵筆敲碎了陵城半邊山野的頭顱。
銅曲山一戰(zhàn),震動江左,他傷了一只眼睛。
從此,慕容言有了一個兇狠的外號,叫做“獨目殘狼”。
有名有臉的人物,往往都有這般坎坷不凡的經(jīng)歷。
然而更多的,是那些有著同樣遭遇,卻沒有這般好運,死于非命的人。他們到最后,連名字都不會留下,比如更多的,沒能從商隊被劫之難中逃命的兒子。
相比而言,顧南安的運氣則要好上許多。且不說自幼衣食無憂,顧南安也生得一副好皮囊,拜入畫苑門下的時候,還是個身嬌肉貴的小子,讓慕容言很是喜歡。所以往后的日子,慕容言傾囊相授,將自己一身武藝和書畫的本事都教給了顧南安,溺愛至極。
可是現(xiàn)在顧南安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慕容言回想起幾天前的場景,重重地嘆了口氣。
……
六日之前,南陵畫苑。
慕容言在裝飾古樸華貴的書房里轉來轉去,心神不寧。
他那張擺滿了古書和卷軸的案幾上,躺著一張紙。
誰也不知道這張紙是什么時候放在這的,誰也不知道放紙的人是誰。
紙上寫的字不多。
“顧南安身死,殺人者,逍遙峰蕭默?!?p> 簡單、直白,甚至看起來十分荒唐,連一點證據(jù)都沒有,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樣的指認。
更何況是慕容言這樣的人。
于是第二天,小冬攜帶證據(jù)登門拜訪。
證據(jù)是一幅畫卷。
畫卷展開,一段身姿曼妙的女子細腰躍然紙上。輕紗罩體,卻將腰肢細嫩的肌膚盡數(shù)暴露,甚至還畫出了小巧的肚臍。
江湖里尋常的畫師不會畫這種題材,就算接了這樣的活,也絕不會畫得如眼前這般活靈活現(xiàn),單是一段腰身就足以惹得男人口干舌燥。
畫這畫的一定是“畫腰書生”顧南安。
愛徒的作品當面,慕容言也有些恍神。
“摘星樓貼了委托,有人要顧南安的新畫。”小冬開門見山,嗓音干澀,像是許久沒有開過口說話,“我尋了半個月,才在一家店鋪里找到了這幅?!?p> “但這才是奇怪的地方。顧南安的畫從不公開售賣,向來只是私相授受,送給那些癖好獨特的紈绔少爺們作賞玩用。可現(xiàn)在竟然外流。”
“我順著貨的來源查證,發(fā)現(xiàn)最開始是在一家當鋪收上來的,典當畫作的人,是當?shù)匾粋€酒樓的賬房?!?p> “但是問過當?shù)氐娜瞬胖?,三月的時候,那個賬房遇刺,在自家酒樓的大堂里,就被一群外來的黑衣人殺死了。帶頭的,是兩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據(jù)說是逍遙峰的人。”
小冬的話言盡于此,甚至都沒有直接提起顧南安,但言辭之中,已經(jīng)留下了許多空間供人猜測。
一個酒樓賬房,絕不會平白無故被蓄意謀殺,小冬的意思,當然是和他典當了顧南安的畫有關。
畫流到當鋪卻沒有被追回,說明這并不是畫卷本身的問題,而是那個賬房手上有畫,說明二人至少相識的原因。
然后因此殺人、滅口。
賬房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江湖上的很多道理就是很殘暴,殺了知情人,就可以隱瞞真相。如果有人不服氣,可以連著一起殺。
小冬扔下話便離去了,留下慕容言在畫苑里繼續(xù)徘徊,思前想后,不知所措。
是夜,小冬喬裝改扮,蒙面潛入畫苑之中。
白日的拜訪當然不是出于好心。雖然從事實上說,他提供的消息并沒有太多差錯,至少景嵐鎮(zhèn)的傳言確實如此。
但小冬的意圖,只是為了迷惑目標的心態(tài),以及順便摸清楚畫苑內(nèi)部的布局擺設。
然后方便動手。
當晚,慕容言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而后便是一陣寒風吹起了珠簾,劍光雪亮,如同天降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