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苦覺
清玄道人重重地吸氣,又呼氣。
蕭默依舊在自言自語:“他說他不是摘星樓的人……他知道摘星樓……摘星樓也有人也在打那塊白玉鎮(zhèn)紙的主意,只是已經(jīng)被我和師兄抓住了……他不是求財?shù)???p> “師尊,那塊白玉找到了嗎?”蕭默問。
清玄道人道:“沒找到。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走了。既然你說他們有備而來,不會留下這種破綻的?!?p> 蕭默隱有哭腔:“可這是為什么呢……無冤無仇,只是因為一塊玉石,就要殺害顧師兄,還害得師兄雙腿殘廢……師兄輕功最好,現(xiàn)在這樣……”
說到這里,蕭默終于難忍悲傷,眼淚從眼角滑下,順著發(fā)鬢落在枕頭上。
顧南安死去了,蕭默沒見過他,自然也沒什么感情。而朝夕相處一年多的同門師兄殘廢了,讓蕭默悲痛不已。
清玄道人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說道:“默兒,為師,有些話想說?!?p> “師尊講。”蕭默淚流著回答。
清玄道人的聲音再次幽幽傳來,像是一場積攢許久的陰云落雨。
“二十年前,我剛接任掌門。
那時候江湖剛剛太平,上代劍圣掃平了江左大半的宵小,罕有人敢作惡。我本以為我趕上了太平日子,做一個守業(yè)的掌門也不算什么太難的事情。
可是這一切,都是暗流之上薄薄的一層冰面而已??此破届o,實則脆弱。獨孤星的劍法天下無雙,威名之下,才讓這些惡人不得不收手。可突然有一天,獨孤星意外落水溺亡,江湖上一時間沒有能鎮(zhèn)得住這些人的頭面人物。恩怨從不會停止,只會暫時被擱置。
覬覦獨孤星那套劍法的大有人在,曾經(jīng)被他平過山頭的、看他不爽的、莫名其妙牽連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即便獨孤星死了,他們也不愿放過。所以獨孤星溺亡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江湖中人都立刻趕往龍江?!?p> 清玄道人頓了頓,控制著干澀的喉嚨不能顫抖,繼續(xù)道。
“獨孤星的尸首漂流到了龍江下游的一家漁戶。漁戶心善,并不知道這個年紀(jì)不大而又相貌淳樸的男子是江湖第一劍客。漁戶將他的尸首打撈了起來,又找了個地方安葬。
而那些惡人一路追查,卻根本不肯相信這一家漁戶只是普通的好人,反而不斷威脅逼問他們獨孤星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甚至懷疑是漁夫私藏了,將一家翻了個上下。
他們當(dāng)然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晌胰f萬沒想到,他們會兇殘到如此地步,居然一怒之下,殺了漁戶家人滅口……
我一路追查他們,卻為時已晚,只來得及救下一個孩子……就是你唐臨師兄?!?p> 蕭默腦海中想起了師兄的笑容。他沒想過,師兄這樣一個看起來如此隨性的人竟然背負著這樣的身世。
相比而言,自己從小被遺棄,留在這深山之中孤獨長大,真的不算什么。
父母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蕭默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山里人心善,如果不是自己還算有那么一點天賦,蕭默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會是什么下場。乞丐?苦力?大概因為窮困瘦弱,最后生病死在街頭。這一切都不會有一對男女關(guān)心和照顧。
蕭默是沒有,唐臨是本來有……
蕭默想到這里,大概能真切地體會到了一點。
“師尊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蕭默問。
清玄道人看了看蕭默:“我想讓你明白,這江湖不像山里。很多事情,原因和結(jié)果之間可以很復(fù)雜,也可以很簡單。武功的存在讓人有了力量,而力量被如何運用,卻全靠自己的選擇。”
“師尊是在教育我?”
“我是在問你?!鼻逍廊说溃艾F(xiàn)在你們倆……就遇上了事情,你要怎么辦?”
蕭默攥緊了拳頭。
“他們不是突然起意,而是故意要殺我和師兄,絕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要查清楚是何人指使,為何要害我們性命。”
“你自己的手上也有了人命了,你不愧疚?”
蕭默沉吟了片刻:“師尊,那些黑衣人的黑刀,都在哪里?”
“嗯?”
“二十來把黑刀,刀刃上還占著我和師兄的血。從我們兩個進門開始,到他們動手,不超過五句話的時間。他們想要我們死,只是恰好死的是他們,沒什么好愧疚的?!笔捘瑑扇昧Φ匾е?,“顧師兄的命也好,師兄的兩條腿也好,我是唯一一個能替他們報仇的人!”
此時的蕭默再不是往常那個不愛說話,也沒什么表情的人。逍遙峰里的生活太寧靜了,讓人覺得這輩子就這樣種田吃飯也沒什么不好??墒巧较聝H僅一趟,就有這么多的事情發(fā)生。
江湖終歸是江湖,你想不到會發(fā)生什么。因為你不知道江湖里的別人會做什么。
那個賬房死在了唐臨的劍下,但蕭默知道,背后一定還有更多的牽連。
他要找到這些牽連。
清玄道人看著變得有些陌生的弟子,心中的情緒也有些復(fù)雜。
“你想要繼續(xù)追查下去,就去吧。為師不會攔著你。只是這樣一去,不知道會花多少日子,會有多少危險。多少人為了報仇,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仇恨不是靠報復(fù)來結(jié)束的,往往是能報仇的人都死了,仇恨也就結(jié)束了?!?p> 蕭默的眼神就如那二十多柄黑刀一樣,墨一般,卻又暴露著鋒芒。
清玄道人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弟子并沒有聽進去自己剛才說的話。
“你先養(yǎng)好傷再說吧?!鼻逍廊说男闹懈‖F(xiàn)起各種各樣的情緒,最后卻也只是扔下一句囑咐,像是一片枯萎而掉落的葉。
一個月后,蕭默算是徹底傷愈。
從他能下地的那一天,蕭默就去看望了唐臨師兄。只是唐臨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而后也再沒有和他見過面。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師兄,是在卷云臺的斷崖前。
唐臨原本流云一般的頭發(fā)披散在肩膀,遮住了他的面容,還有神情。他坐在老陳親手打磨制造出來的輪椅上,看著斷崖之下的逍遙山景。
蕭默就站在他身后十步。
夕陽從山后面墜落下去,殘存的光輝像是火焰,燃燒著整片天空。這是逍遙峰再常見不過的景色,但蕭默那天看著師兄落寞的背影鑲嵌在這片背景之中,他只感覺痛苦。
那算是蕭默記事以來,第一次哭得那樣傷心。
清玄道人這一個月里很少出現(xiàn)。蕭默問過老陳,但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
在師尊回來之前,蕭默所有的猜測都只是猜測,他要等師尊親自出現(xiàn)。
更何況,他想要下山,也要有師尊的同意。
所以現(xiàn)在蕭默無事可做。
所以蕭默開始練劍。
他知道《逍遙劍法》的五招足以應(yīng)對很多情況,但他更知道自己內(nèi)力不足是最大的短板。
他還是知道自己需要一把好劍,起碼要和師兄的【冷云】一樣。
他又想起那二十多把黑刀。
又過了半個月,連同過去一年的修煉一起算,蕭默的《逍遙游》的終于到了一定的瓶頸。現(xiàn)在他可以連續(xù)施展十次【渡輕舟】而不會力竭。
然后他開始練那招【玉井天池】。
從半年前的一滴水,到現(xiàn)在約有一瓶的量,蕭默進步得很快。但他還是覺得慢了,這樣“一瓶水”殺不死任何人。師兄當(dāng)初靠別人打進體內(nèi)的內(nèi)力出劍,也能化為一汪泉水,自己的本事實在差得遠。
師兄……
蕭默每次想到這里,心中都是止不住的黯然。
……
又是一個練劍的傍晚。
蕭默在別院里揮舞著那把已經(jīng)遍布缺口的鈍鐵劍,一遍又一遍地嘗試劍出化泉。
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想起師兄一劍之下殺人,自己卻只能周旋撤退。他想起后背上中的那一刀,雖然已經(jīng)愈合,但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痕,像是背了一條蟲子。
他想起淋漓的鮮血,想起那個賬房死前的表情。
手上的長劍也因此有些失去控制。
原本順著手上經(jīng)脈運轉(zhuǎn)而出的內(nèi)力變得如同江海浪潮,一股腦地沖涌而出。長劍無數(shù)缺口上,突然滲出猩紅色的氣息。
長劍一揮,原本該出現(xiàn)的神圣天井沒有出現(xiàn),而是一條詭異的血色長河。長河沖出劍身就瞬間崩散,化為濃濃的血霧,遮蔽了蕭默的視線。
血色,還是血色。
蕭默看著眼前的情況,甚至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其實是自己所為。
一只仙鶴穿透血霧,將陰森的氣息一掃而空。陽光從裂縫里照射進來,驅(qū)散了血色的內(nèi)力。
“師尊。”蕭默收劍于手,長長地作了個揖。
“胡鬧!”清玄道人收回了揮出去的拂塵,表情頗為憤怒地斥道,“如果你只是這點出息,就沒資格說替別人報仇!”
清玄道人很少發(fā)脾氣,像這樣生氣的,蕭默還是第一回見。
蕭默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低頭沒有再說話。
清玄道人沒有看他道:“那幾個人的來歷我查到了些消息,但看你現(xiàn)在這樣,我決定暫時不告訴你了。等你哪天能做到控制好自己的時候,再談報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