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就到新年了，也就進入了大中三年。新年那天正是彌勒菩薩誕辰，所以這一天于僧，俗都是極重要的。從上一年起，同慶寺的新年便愈發(fā)熱鬧起來，寺內(nèi)僧眾漸多了，原本會昌年佛禁之時外出避難的僧人陸續(xù)返歸，但更多的是四方慕名前來投奔求法的信眾。
新年對陳權(quán)的觸動并不大，沒有鞭炮，沒有家人聚集的年夜飯，更沒有日漸無聊的春晚。所以新年之時陳權(quán)都是和杜方尋了幾個四周的混小子們一起上山打牙祭。
同慶寺所修的大乘教法是不食肉的，陳權(quán)只能盡力隱藏自己，不過寺里也多半是曉得陳權(quán)杜方二人偶爾開葷的，但是靈佑不說，自然也沒什么人愿意操這份閑心，反正陳權(quán)雖是不大守規(guī)矩，但也從來不會把葷腥帶入寺內(nèi)，這也斷了陳權(quán)醞釀了好久的新抄文嘗試。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名言竟是沒機會說出來，哎！
這一日剛剛吃過早飯，陳權(quán)本是打算繼續(xù)和杜方出去練刀，為了自己的小命，陳權(quán)這三年什么都曾馬虎過，唯獨手里的刀是無一日斷過。
還未跑出寺門，便被一個僧人通傳說是靈佑尋他。于是陳權(quán)打發(fā)了杜方又自去了禪房。
“法緣，你在寺里快三年了吧”？靈佑這兩年愈顯得蒼老了，便是寺內(nèi)的事務也多是由典座大安禪師和慧寂禪師打理。
'是的師父，再過幾個月就整三年了“。陳權(quán)恭敬的回答著。
靈佑盯著眼前的陳權(quán)，看著倒是沉穩(wěn)了許多，也精干了不少，只是眼神里偶露出的那份跳脫告訴他，這個弟子還是如初來之時一樣。也可惜了和那武老道一般，縱有佛緣，卻終不可得。
”法緣，你還是不愿侍奉佛祖嗎“？靈佑期待的看著陳權(quán)。
”師父，您知道的，我想喝酒吃肉，我想娶妻生子，我想出去，出去看看這世界“。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靈佑第幾次詢問陳權(quán)這個問題了，陳權(quán)每次都是這樣作答。
沉默了一會，靈佑拿出了兩封書信遞給陳權(quán)：”明州阿育王寺將回迎舍利寶塔①，眾寺皆遣人同觀，屆時你便代為師去吧“。
陳權(quán)接過了書信，卻一時不大明白靈佑之意，是叫自己出去參加組織活動？
“此事了后，你可去彭城龍華寺掛單，天子向佛，今任武寧節(jié)度使李廓欲邀龍華寺僧眾入京講法，為師與李廓曾有些過往，這其中一封信你投遞于他，他自會與你添上一席”。
“溈山雖是漸盛，可終歸所居偏僻了些，于世情亦難通順，你既意不在此，那便借此入京吧。京中達官顯貴多甚，今時佛事日隆，所好者亦多矣，你于京中許能結(jié)些緣分了你心意?！?p> ”如你不愿，為師現(xiàn)時便可許你還俗，天子登基已有時日，時局已然安定，便是現(xiàn)在還俗也不至惹下禍端，不過為師之意還是想你借此次事宜入京去尋個機緣，畢竟現(xiàn)今佛家尊崇，遠比之一白身要所得多矣“。
”嗯，若是你入京后亦無所得，那便取了另一封信去祠部交還度牒，自削了僧籍，為師信中已言明情由，定不會有所誤”。靈佑淡淡的說。
陳權(quán)拿著這兩封信，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受了，這是要離開了嗎？往日里常想著什么時候才能離開，可真的等到了，心里一下子復雜了起來。
這里是幾年來自己在大唐的避難所，也是自己的家，雖然寺內(nèi)僧人多是沒什么交際，可終究是熟悉的。
還有周圍的村民，去年那個喜歡編故事的老漢過世了，今年夏天自己暗戀過的女孩嫁人了，上個月曾經(jīng)的一個光屁股小孩被蛇咬了沒救回來，前幾日那方家的兒媳生了兩個胖小子。就這樣，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自己都看著，感受著，或悲或喜。
陳權(quán)仿佛又回到了離家求學的時候，心下滿是對家的不舍，和對未來的忐忑與恐懼。盡管幾年來陳權(quán)早就有些不耐煩的告訴自己準備好了，可真的準備好了嗎？
一時間，陳權(quán)呆住了，他覺得這信正火辣辣的灼燒著自己的手，甚至都忍不住的想把它丟在地上，然后大聲的告訴對面的老和尚，休想讓自己走。
“法緣。法緣”?靈佑輕輕的叫著陳權(quán)。
“嗯，師父我在”。陳權(quán)回了神。
“法緣，今日裴公美當攜子同來，我已應下了收其子為徒，后會請他為你擇上一字。如得了裴公美的字，你在世間亦可有些依靠，稍后其人來時你莫再如過往那般不以為意了“。靈佑叮囑著。
”師父，我不愿受他的字，還請師父賜字“。言罷陳權(quán)便拜倒于地。
”為師已至耄耋之年，于世亦無多時日，且雖薄有虛名，可終不比裴公美朝野交際，你將欲出，得他一字勝過為師萬言“。靈佑搖了搖頭。
”于弟子處，師父一字遠勝他人萬言，還請師父成全賜字“。陳權(quán)抬起頭固執(zhí)的看著靈佑。
靈佑看著陳權(quán)的樣子，想了一會，無奈的笑了：“也罷，為師自入空門亦不曾許過字，今日便應了你，待為師想想”。
“你將出世，確是不好自佛經(jīng)中采摘，今時故是重佛，可它時卻未可知。便從俗世典籍中取來最是妥當。你名為權(quán)，度也，孟子有言：”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澳惚銌咀鞫戎珊?？”稍過一會靈佑緩緩的說道。
“度之？陳度之，陳肚子？這字可是有點喜慶了”。
陳權(quán)想了想，然后滿臉笑意的沖靈佑再拜稱謝，心里暗暗想著：”有總比沒有的強，再說久了就習慣了“。
”你的字為師許了，可這也斷了你與裴公美之緣，哎，也不知如此該是對錯’。靈佑還是有些遺憾。
陳權(quán)本還想求著靈佑給杜方也取個字，但是一想到杜方現(xiàn)在還是奴籍，用不了字，也就罷了，只能以后再做打算。
和靈佑又談了一會，便聽人來報裴休裴公美來了。
——
裴休和靈佑算是至交，這是源于前些年裴休在潭州任刺史，家中世代奉佛的裴休便借著這外放的機會多次拜會靈佑。平時也是于靈佑傳法一事鼎立相助，甚至在佛禁之時亦是多有照拂，兩人便就這般熟識了。新君繼位后裴休被召回了長安，現(xiàn)在擔著戶部侍郎的職，也是當今朝堂之上深得天子信重的。
陳權(quán)攙著靈佑去前堂見了裴休，也見到了裴休帶來的青年。
裴休出自河東裴氏五房三眷的東眷房，論起家世來，便是杜牧所在的京兆杜氏也只能退避三舍，事實上在大唐，單論及家世，河東裴氏已大可橫行了。故而裴休雖是對靈佑恭敬有加，但絲毫不會對靈佑的弟子也青眼相看，特別還是個不懂佛的弟子。所以，見過裴休幾次了，面對陳權(quán)之時，裴休將世家的矜持，疏離，傲慢展現(xiàn)的是一眼可明。這也剛好絕了最初陳權(quán)興起的攀附心思。
陳權(quán)恭敬的立于靈佑身后，無精打采的聽著兩人的閑話，后又見那青年拜了師，當靈佑賜下了法號之后，陳權(quán)已不知周游到哪里的心神一下便奔了回來。
”法?！?？？？
”白蛇傳里的法海？魯迅寫的螃蟹殼中的法海？還是只是同名不同人？“
陳權(quán)直愣愣的盯著法海，不像，實在不像。眼前的法海年輕，俊朗，英氣勃發(fā)，所以，可能不是那個法海吧？
就這樣，陳權(quán)胡思亂想中度過了這一天，按靈佑安排的行程，他明日便該走了。
——
第二日一早，陳權(quán)和杜方打點好了行囊，提了長刀，和寺內(nèi)眾僧道了別，還特意去尋了法海叫他以后若是遇見一白蛇，但凡未曾害人，便不要理會。在法海一臉的迷茫中，陳權(quán)二人離開了。
離去前靈佑突然問：“法緣，你可還記得當日我那兩問”？
“自是記得，還請師父解惑”。
“哈哈，那兩問，便只因是我所問，亦是我所答。如今你可懂了”？
“謝師父，我懂了”。
——
’大兄，你懂什么了“？杜方有些不明所以一直追問著。
”哎，你不懂的，說了你亦不知“。近三年了，終于要出了這溈山，剛開始的不安轉(zhuǎn)瞬便化成了興奮，還要去長安啊，長安會是什么樣子呢？像紫禁城？橫店？
”大郎，你可到過長安“？
”自是到過的，當年十三郎君在京為官時我去尋過一次阿爺?shù)摹啊Ｂ犼悪?quán)問起，杜方的臉上滿是得意之色，便連頭都仰了起來，仿佛到過了長安便是多大的榮光一般。
”那長安什么樣子“？陳權(quán)繼續(xù)好奇的問著。
”嗯，大，特別大“。想了半天，杜方吐出了幾個字。
”就這“？陳權(quán)翻了個白眼。
陳權(quán)二人漸漸的行的遠了，止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望著，同慶寺隱隱的就要消失在視線之中。
定定的看了一會。
“大郎，走吧”。
?、侔俣壤飳懓⒂跛掠诖笾兴哪暧厣崂麑毸?，但宋朝的《佛祖統(tǒng)紀》里記載是大中三年。原文：“宣宗大中三年正月齋日。四明道俗。八千人。于阿育王寺。供養(yǎng)佛舍利塔。感天華紛墜。有如雪色。至手即融。入夜放五色光明。大眾喜躍”。文中取了《佛祖統(tǒng)紀》中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