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權一遍遍的摩梭著自己的光頭,不時的看著旁邊那一塊用來纏頭的布,長嘆一聲:“我這是被和尚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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溈山,如字面所言,確實是一座山,很大的一座山。
當陳權一行人至溈山百里時,山脈的支系便讓車馬前行的艱難了起來,時不時的就有一座不高的山嶺立于前,翻過后,便又是一座。一座座蜿蜒的山嶺滿是青綠。茂密,繁盛,生機勃勃。
眼見著許多樹木看起來已經(jīng)生存了太久,張牙舞爪的遮蔽著天空,陳權覺得沒有拒絕杜牧的心意是自己所做最正確的決定,獨自前來一定會迷路的。
隨著離同慶寺所在越來越近,漸漸的可見了許多小山村,人煙的出現(xiàn)也讓這大山更添了幾分熱鬧。
不遠處隱約的已可見一座寺廟,陳權下了車,邊走邊看,這周遭的人越發(fā)多了起來,雖然也多是衣衫簡陋,可看面上的神色似也自樂其中。
幾個光著屁股的小孩手里拎著一條小蛇嬉笑的奔跑追逐著,在與陳權擦身而過時,陳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他知道,熊孩子什么事情都干的出來,忙朝著一旁讓了讓,這也惹得杜家眾人發(fā)出一陣低笑。
”咳,杜管家,這村子為何多居于同慶寺四周,先前聽十三郎言佛家盤剝甚重,這溈山百姓不懼嗎“?陳權忙尋了一個話題向同行之中難得愿意理會他些的杜管家問道。
“這便是靈佑禪師何以在江淮諸道聲名遠播之故了。早年靈佑禪師來此地傳法,溈山貧瘠,荒林密布,更兼虎狼出沒,幾無人煙??伸`佑禪師不畏其險,只搭一茅屋蔽身,便安然修行。期間亦不辭艱辛跋山涉水于周圍百姓講法,時間久了,這四周的百姓也漸被禪師感化,便是現(xiàn)今這同慶寺都是溈山百姓合力所修,靈佑禪師大德,百姓亦自是親近,又有何懼”!杜平稍落于陳權身后,也不自衿,友善的答復著。
“杜管家果真見多識廣,陳權謝過了?!瓣悪嗫蜌獾闹x了杜平,心里想,這靈佑禪師果然是老道的朋友,聽來很不簡單呢。
”哪里哪里,陳大郎謬贊了,我也只是有幸隨著我家郎君四處交游所見略多些罷了,便是,便是那大明宮我亦曾遠遠的望過呢。陳大郎但有所疑,盡可問我,我必是知無不言”。杜平得意的幾乎飄飄欲仙,不停的捋著那一綹有些滑稽的山羊胡,語氣也更加的和善。
“切,神氣個什么,我還買票進過紫禁城呢,我說了嗎“?看著杜平的樣子陳權暗自腹誹,也懶得理會,一行人便走向了漸近的寺廟。
同慶寺看著并不高大,可能是因百姓所建,用度有限,所以也顯得有些殘舊。牌樓下匾額書著”同慶寺“三個大字,兩邊門柱上左側(cè)寫著:”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右側(cè)是:”眾生是道場,知無我故“。
杜平忽然開口說道:”這兩句是維摩詰經(jīng)之言,我曾聽過府上幾位郎君頌讀”。
維摩詰經(jīng)?不知道,果然我是不適合做和尚的。陳權暗暗想著。
陳權輕輕的敲了敲院門,無人應答,又喚了兩聲,院門依舊是緊閉著。周圍慢慢了圍了些村民,指指點點著,這讓陳權等人有些不知所措。
一個扛著鋤頭的老漢走了出來,有些拘謹?shù)牡吐曉儐枺骸皫孜豢腿丝墒莵韺に聝?nèi)法師”?
“正是呢,靈佑禪師是我家前輩之友,我受前輩之托來尋禪師。這幾位是京兆杜氏族人,為杜氏十三郎所托同來拜訪。”陳權忙回復著。
“可有憑證。?老漢又怯怯的問道。
”憑證?嗯,我家前輩是一道人,姓武,與禪師是故交,煩請老丈幫忙通稟一聲,想來禪師會曉得的“。陳權還是提了老道的姓氏,看來這靈佑和尚的處境也有些麻煩,否則不至這般遮遮掩掩的。
”這是我杜家的信物,請老丈帶與禪師以為憑據(jù)“。杜平見狀也從懷里掏出了個牌子交給了老漢。
“那請客人在此稍候,我去尋法師?!罢f完,那老漢便拉著一個精壯的后生離開了。而周圍的村民卻依舊遠遠的圍在一旁。
隨行的杜家人還有事要辦,看這四周大概也沒什么危險之處,便放下了攜帶之物,與杜平約了來接的時間,又同陳權稍言語幾句,就離去了。
等待,有些無趣的等待,陳權和杜平尋了兩塊石頭坐了下來。
”杜管家,你可知這發(fā)生了什么事‘?陳權想或許消息靈通的杜平了解些什么。
“我,我也不知啊,雖說今天子禁佛,可這江淮諸道也多有敷衍之處,特別是靈佑禪師這樣的大德之人,更不會有所礙,哎,慢慢等吧?!笨赡苁且驗闆]能回答出來,這讓自詡見多識廣的杜平有些消沉,再不復得意之色。
過了好一會,無聊中的兩人見遠遠的來了一行人,那老漢正恭敬的站在一纏頭老者身旁說著什么,滿臉的笑意,這行人走過之處,所遇村民皆笑迎寒暄。想來這是正主了,陳權二人趕忙站了起來,迎了上去。
走近了,那老者看著有六七十歲,臉上的皺紋已密如蛛網(wǎng),銀霜似的胡須在微風中柳枝般輕搖著,老者一直面帶微笑的同過往村民寒暄,眼中盡是慈祥。稍后同行的也皆是纏頭之人,長幼皆有。
“當前可是靈佑禪師”?陳權走到老者面前,深深做禮。
“武老道叫你來的”?靈佑輕聲的問。
“正是,前輩說您是他知交好友,便喚晚輩來尋您”。
靈佑沉默著不知想些什么,見此杜平也忙上前給靈佑做了禮,說明自己來意。
”隨我來吧。”過了一會靈佑開口道,兩人便跟著眾人進了同慶寺。
進寺后杜平同靈佑恭敬的言語了幾句,便識趣的隨著寺中僧人下去安頓,留下陳權和靈佑在這小小的禪房內(nèi)相對。
“武老道可是死了”?好一會靈佑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
“是的,三個月前武道長遇難了”。陳權也低聲得說。
“遇難?呵呵,我便說過,他難得善終的”。靈佑有些感慨。
“他叫你來尋我為何”?
陳權趕忙把自己的情況和老道的想法說了出來,陳權說完,靈佑只是稍作思考,便說:“此事交予我,自會為你處理得當,你便先在這寺內(nèi)住下“。
說完之后,不知道為什么,靈佑突然定定的看了陳權一會,然后便笑了,還未等正摸不著頭腦的陳權說話,靈佑又說:”便是假的,也要剃度,以免與人口舌”。
“你可愿剃度“?
剃度嗎?陳權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這一路好像又長出了一些,快三寸了吧,哎,剃吧剃吧,等還俗了再留好了。
”禪師,我愿剃度,哎?!瓣悪鄧@了口氣。
”法觀,領著陳施主去剃度“。陳權話音剛落,靈佑便喊來一中年胖和尚。
“剃度”?那法觀看著有些呆,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喚你去便去,帶陳施主剃度”。靈佑的語氣漸嚴厲了些。
“哦,是,師傅,那陳施主請隨我來吧“。法觀這才反應過來,連招呼著陳權走了。
走出沒多遠,陳權便聽見禪房內(nèi)傳來靈佑的大笑聲,這??這老和尚有點,有點跳脫啊。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聽說陳權要剃度,杜平和寺內(nèi)眾僧人都來湊熱鬧,氣氛很熱烈,大家都笑得很開心,至于為什么笑?大概是笑點低,沒見過世面,陳權沒好氣的想著。
”陳大郎,你可決定好了?“看著陳權坐在一個蒲團上,后面的法觀手里拿著一把錚亮的剃刀來回比劃著,杜平湊過來笑問道。
”定了定了,莫問了,再問我就反悔了”。隨著陳權的話音,頭上的頭發(fā)也一縷縷的落下。
沒一會,陳權就成了個光頭,有點涼,前世也沒理過這樣的發(fā)型,還不大不適應,昏暗的銅鏡中陳權看起來有些可笑,頭頂像個剝了皮的雞蛋,可臉上卻還是一大把胡子,這是從李逵變成魯智深了嗎?
不知何時,人群中靈佑也站在那里,等陳權剃度完走了過來,遞給了陳權一塊深色的布。這讓陳權有些疑惑,同時又覺得這布看著眼熟的很。
“你用這布纏頭吧”。靈佑笑笑的說。
“纏頭“??是啊,這布不就是這些和尚纏頭的那種嗎,陳權心里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哈哈,武老道,我度不了你,可我度的了你后輩“。看著陳權呆呆的拿著那塊纏頭布,靈佑突然大笑了起來,轉(zhuǎn)身便離開了,寺內(nèi)眾僧愣了一下便也俱笑著離去。
我~~~
我這是被和尚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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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度,可還有法探知天子情況”?李德裕在書房內(nèi)來回的踱步,雙手不停的搓著,在好友的面前,李德裕不再隱藏自己。
“文饒,我哪里還有辦法,哎,這幾日來,亦尋了些宗親去探視,可根本見不到天子。哎,時局怎么變成如此了”。中書侍郎李回此時也是坐立不安。
“哎,是啊,我都差點忘了,昭度本就是宗室,我也詢問了乂敬,原想著乂敬出自滎陽鄭氏,或有些辦法,可亦無所得?!崩畹略=K是不再走了,一下子就癱坐了下來。
“文饒已失分寸了,滎陽鄭氏?文饒亦自出趙郡李氏,而我,呵呵,大唐宗室又如何?此時我等除了等,等看這天變,再無他法了“。李回有些黯然的說。
李德裕的手在案上輕輕的瞧著,忽然一頓:”不成,昭度,這幾年我等如何操持你亦知,大唐才剛有了些起色,怎容得那些個賊子作亂”?
“天子若是,若是救不了,那我等便要?;首拥谴笪弧?。李德裕似下了決心,斬釘截鐵的說。
“怎么保?天子五子尚幼,俱在宮中,我等現(xiàn)今連承天門都過不去,況且神策左右中尉皆有異動,我等手中無兵,又能做什么?”李回并沒有被李德裕的話給打動。
“去請郭太后便是,郭太后是為天子祖母,又是汾陽王郭太師之后,雖郭氏這些年日漸衰敗,可郭家于軍中尚有余威。昭度,一面是血親的天子諸子,一面是十六王宅中無干系的宗王,郭太后又怎會不知如何抉擇”?李德裕將自己的想法慢慢的說了出來。
“這,可郭太后深居內(nèi)宮已二十余載,且一直不干政事,可能成事”?
“成敗誰可預?但總不能這般束手枯等啊,或能成呢?
“也罷,那我再去尋些宗親去覲見郭太后?!袄罨叵肓讼?,現(xiàn)在敗局幾定,博上一回或還有一線生機。
”昭度,切記莫走了消息,莫給那些賊子尋了由頭害了天子”。李德裕想到和自己君臣相得的皇帝現(xiàn)在生死不知的困在宮里,心下便止不住的一陣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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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王宅,原名十王宅,出了大明宮西南的延政門,一路南行,過了長樂坊就到了十六王宅,這里此時居住著大唐身份最為高貴的一群囚徒。
當然了,雖然不大自由,但是衣食用度自是不缺,若是無聊,還可去小兒坊斗雞遛狗戲耍一番。
從玄宗起大唐李家的龍子龍孫們便在這里生活,繁衍,子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一代代的,這十六王宅也就被喚成了百孫坊①。
現(xiàn)今的十六王宅,諸多前朝之皇子俱住于此,甚至還有遙遠的順宗朝,今天子祖父輩的老皇子在此。
而當今天子,以及上一位天子便也都是從這個宅院里走了出去,坐上了那個人間至高的位置。
沒人知道下一個走出去的是誰?又是何時?
宅里的囚徒們抬頭望著這天,烏云漸密,許有風雨。
快了么?快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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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元贄想著剛剛和幾位掌權內(nèi)官的交談,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可如何做后續(xù)的抉擇,大家意見各異爭吵不休,誰都想著獨占功勞。
哼,好在自己口袋里也有人選,只是還需再想想,莫要像那仇士良一般押錯了注才好。
再等等,再看看,好在也快了呢!
①百孫坊只是戲稱,唐朝皇子居十六王宅,宅外還建有百孫院,供其子孫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