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離去后的次日午后,李姥樂呵呵地來找?guī)煄熛攵趲拙洌闹粫r半會兒竟尋不出個插話的機(jī)會,只得坐在一旁靜候著。
此時滿地都是青瓷瓶、鈞釉瓶、褐漆小瓶、龍窯泉小瓶等各色花瓶,師師正忙著教云兒插花,只聽師師指著滿桌上的花笑吟吟地說道:“插花須花與瓶搭配諧和,取大瓶插花,切忌過度修飾,只率性隨意、流暢自然即可;取小瓶插花,則宜瘦巧,不宜繁雜,插一枝,必得一枝獨秀!”
“那插兩枝呢?”云兒態(tài)度莊敬地笑問道。
“插兩枝則——兩相唱和!”師師用纖長的手指輕輕地在云兒的頭上點了一下,兩個人相視一笑。
“娘再說說這插花的禁忌之事吧!”
“諸事皆有禁忌,插花也是如此!”師師從一個陶罐中將水注入一個花瓶中,“使用井水插貯,瓶中久不換水,油垢污手?jǐn)[弄,貓鼠摧殘弄傷,接近煤煙熏染,不通自然風(fēng)露等情狀,若有其中一種,都對插花甚為不利,實不可??!”
云兒點頭道:“嗯,那娘再講講護(hù)瓶之事吧……”
兩個人就這樣問答了一炷香的工夫,云兒這才滿意地走開,師師見李姥已坐在那里許久,才招呼道:“媽媽,今日有事嗎?”
李姥見狀,忙湊上來笑瞇瞇道:“哎呀,只是想叮囑女兒幾句話!昨天那位官人出手可是闊得緊,今日媽媽特地去典當(dāng)鋪李老板那里問了,如今一應(yīng)紫絨、紫霞?xì)植堁勖髦榈氖袃r,俺的好女兒,你猜猜共值多少銀兩?”
師師故意不搭李姥的茬兒,李姥于是開始纏磨著師師,師師只得回了句:“不會有三千兩吧?”
李姥立馬來了精神,上前一拍師師軟軟的肩膀,大聲道:“俺的寶貝女兒啊,李老板說了,一匹上好的紫絨就值三四百兩,一端紫霞?xì)志椭盗甙賰桑心且活w龍眼瑟瑟明珠,也值這個數(shù)兒呢!”
李姥伸出兩個五指到師師面前,師師不禁有些咋舌,驚嘆道:“那么多!”
“嗯,昨晚上可是有不下五千兩的進(jìn)項呢!”李姥滿意地就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若是下回這位官人再來,女兒啊,你可得給俺伺候好嘍,他可是咱們的搖錢樹!”
師師看著滿屋子里的插花,心里甚為舒暢,許久方正色道:“昨天那官人,不像咱東京市面上常走動的人!”
“怎么講?”
“就是看著挺冒失的,一應(yīng)虛禮都不怎么講,直來直去,一點不像個商賈,倒像個鄉(xiāng)下的土縉紳,只是對于書畫等事,倒看起來是個行家,估計家里沒少收藏呢!”
“哈哈,管他呢,只要肯常來就行!俺聽他家下人說他新近喪了一位愛妾,不然哪肯到外面來找樂子,他要走了女兒的扇子,俺估摸著他啊,多半還會來的!若是他再來,女兒一定要加倍小心地伺候?。 闭f著李姥就起身要下樓,快出門時忙又大聲叮囑了一句,“女兒可千萬記??!”
“知道了,媽媽放一百個心!”
師師覺得趙官人留下的那塊白玉透雕龍紋佩也像是個稀罕之物,她不想讓李姥知道,便專門讓云兒趁晚間悄悄拿到行家那里去詢問了一番,到了臨睡前,云兒才回來。
云兒遞過來玉佩,師師小心地收好了,方道:“怎么樣,這塊白玉透雕龍紋佩可是個稀罕物?”
云兒警覺地看了看四周,瞅瞅周遭沒有什么動靜,便小聲道:“娘,這當(dāng)真是個稀罕物呢,玉是西域產(chǎn)的羊脂白玉,雕功也是上好的,王老板說起碼值三千兩呢!”
師師趕忙又把那玉佩翻了出來,拿在手里仔細(xì)端詳了一番,不禁感嘆道:“阿彌陀佛,那官人還真是一個大戶!這么精貴的一塊玉佩,就只換了咱家一把折扇!”
“呵呵,那是娘的字更好呢,在行家眼里那就是無價寶!趙官人看重娘的字,這正是不惜千金買寶刀的意思吧!”云兒笑道。
“就你這丫頭懂得多!”
第二天醉杏樓還沒開門,就看到西邊偏門處有一封從門縫里塞進(jìn)來的信,上面寫著“李師師親啟”。
西邊的偏門是師師經(jīng)常進(jìn)出的地方,那里有個小院,住著兩個看門的,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叫王生,是個木訥寡言、老實巴交的可靠孩子,說起來也算師師的族弟,只因家境貧寒,在外面做事又總是被人欺負(fù),才由師師的堂叔特意推薦到了師師這里。王生已經(jīng)來了兩三年了,與小芙有了點意思,師師也有意促成他們的好事,這樣更便于他們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小芙,信,八成是給姑娘的!”王生把信給了小芙,平常的時候,王生也會叫師師一聲“姐姐”。
小芙于是就將信拿給了剛剛起床正要梳洗的師師,待梳洗完畢,為著謹(jǐn)慎起見,師師才支走眾人打開了信。原來是那趙元奴寫的,她請求師師到城外的一處酒樓見面,她想當(dāng)面賠禮道歉。
那個酒樓比較偏遠(yuǎn),當(dāng)云兒得知師師的去意后,不由擔(dān)心道:“娘,她會不會耍什么花招?要不要咱們多帶幾個人去?”
師師曉得葉穆一定會派人在暗中保護(hù)自己,所以一擺手道:“不用擔(dān)心,只咱們兩個去就行了,她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看她這信中的語氣,倒真有點誠意!”
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師師、云兒一行來到了那家約定的酒樓前,此時趙元奴的貼身丫鬟慧兒已經(jīng)在恭候了。經(jīng)過那次的花案,慧兒已熟識了師師與云兒,所以很順利地便將她們引到了樓上的雅閣里。
那雅閣里果然只有趙元奴一人,她見師師來了,便起身到門口恭迎,嘴上笑道:“姐姐今日肯賞光前來,當(dāng)真去了妹妹一塊心??!”
席上已經(jīng)備好了酒席,師師客氣地坐下了,開門見山道:“家里確實事多,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趙元奴一擺手,讓慧兒領(lǐng)著云兒出去了,謙然道:“先前是妹妹糊涂,利令智昏,在花案時作弊,我先自罰三杯!”
說完,趙元奴就自罰了三杯酒,之后便紅著臉道:“前天月姐姐大罵了我一場,我心里也悔恨,特來給姐姐道歉!請姐姐務(wù)必吃下這一杯!”
趙元奴給師師敬了酒,師師沒有去接,只是說道:“你才貌這般出眾,只是不該如此爭強(qiáng)好勝,經(jīng)歷過這一遭,希望你今后好自為之!酒我就不吃了吧,但是心意領(lǐng)了?!?p> “好,那我就再替姐姐吃了這一杯!”說完,趙元奴便一飲而盡,看得師師有點心疼了,“那今后咱們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
“好,一筆勾銷!”師師附和道,“那還有別的事嗎?”
趙元奴突然躬身道:“那就請姐姐放回我那兩個小廝吧!”
“什么小廝?”
趙元奴見師師一臉詫異,自己也納悶了,道:“先時我做賊心虛,怕姐姐對我不利,就派了兩個小廝跟蹤姐姐,后來他們就失蹤了,姐姐當(dāng)真不知?”
趙元奴此言一出,師師臉色驟變,她忙問道:“這……這是時候的事?”
趙元奴一看師師臉色不對,故意試探道:“有一段日子了,大概一個多月前吧,失蹤就是前幾天的事!”
這一番試探,讓師師的心頓時“突突”得跳了起來,臉色頓時一片煞白!趙元奴只是賠笑,師師不知道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更不知她說的究竟是真是假,莫非她想故意套自己的話?師師一時語塞,半天方囁嚅道:“他……他們,我不知道,你……你耐心等幾天吧,先別報官,等等,等等看!我回家,也幫你先問問!”
趙元奴看師師的神色如此反常,一面擔(dān)憂那兩個小廝可能已遭了黑手,一面又覺得這事定然不簡單,只得道:“那好,那姐姐先幫我問問家里人吧!”
“還有事情嗎?沒有的話,那我先走了!”說著,師師就要起身出門。
趙元奴見她沒有動過筷子,有點不好意思,還想執(zhí)意挽留,但師師去意已決,趙元奴只好將她禮送而去。待回到雅閣里,醉意襲來,趙元奴勉強(qiáng)支撐著自己的身子,不禁對慧兒說道:“汴京的水可真深啊,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娘,我也有點怕!”慧兒扶著趙元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
趙元奴雖然沒有存心要害師師,不過她還是準(zhǔn)備回家之后再派些人手去監(jiān)視師師,以便掌握些主動,只是這一次要花重金聘請兩個江湖高手。
回去的一路上,師師的心里亂糟糟的,總覺得左也不妥當(dāng)右也不周全,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她原想著到家后就讓王生趕快去給葉穆送信,問問那兩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又覺得有些太著急。翻來覆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眼看快要到家了,師師最終拿定了一個主意,那就是什么都不做,不如先靜觀其變!
因為從內(nèi)心深處而言,她對葉穆還是十分信任的,也相信他的能力,更相信他不會忍心看自己陷入困境,她想著萬一出了什么岔子,葉穆一定會來知會自己的,他一定會的,師師相信他!只是師師又不免有些擔(dān)心,萬一他自己已經(jīng)先出了事以至于不能及時知會自己呢?所以心里還是安定不下來。
到了晚間上了床,師師回想這一天的遭遇,不免有些悔恨起初在面對趙元奴時,輕易就亂了陣腳,失去了平素的那份淡定與從容,師師想著以后無論遇到什么突發(fā)情況,還是要先以鎮(zhèn)定為上!
第二天剛用過午飯,師師正在自己的小禪房里抄寫經(jīng)文,云兒忽然進(jìn)來通報道:“娘,崔念月來了,說有急事,想見恁!”
“月姐姐?她來干什么?不會是為著昨天的事情吧?快請進(jìn)來吧!”師師說著,便放下了手里的筆。
崔念月急如星火地上了樓,進(jìn)門后便一揖道:“好姐姐,妹妹對不住你了!那趙妹妹的事情,先前我雖然是不知情的,但也是失察之罪,還請姐姐見諒!”
師師請崔念月坐下了,拉著她的手親熱地說道:“此等小事,何必再提,姐姐今天來,是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那趙妹妹昨晚一夜未歸,也沒個下落,我們姐妹分頭去找了,我就跑到姐姐這里來問問!”崔念月著急道,“姐姐可曾有什么消息嗎?”
師師慌得忙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道:“實不相瞞,昨天趙妹妹確實是約了我在城外見面,可是我們很快就分手了?。≈笪揖图襾砹?,未曾再見到她!”
“哎,這個丫頭啊,平常瘋慣了,鬧慣了,到底是南方來的,竟然不知好歹地跟那姓蔡的勾搭,上次被我罵了一頓!此事八成也與那姓蔡的有關(guān)!”崔念月站起身來,“好,我先家去了,姐姐這里有什么消息,請及時告知妹妹啊!”
崔念月離開后,師師的心里徹底亂了方寸,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許任何人進(jìn)來,如釜中游魚一般,一個人開始來回地踱起步來,嘴里反復(fù)地喃喃自語著“抄家滅族、抄家滅族”!這還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焦躁不安,如此無所適從!師師甚至開始后悔當(dāng)初不該再去找葉穆幫忙,不然何至于今日這般提心吊膽!可惜已經(jīng)無法回頭。
經(jīng)過一番思慮,師師還是決定靜觀其變,不妨先在家里靜等,她還是相信葉穆,而且相信他今天就會帶來消息,否則她明天再去問不遲??偹闾炜蓱z見,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入夜時分,葉穆終于差人給師師送來了一封信,上面只是簡單的寫道:“趙姑娘下落已明,毋須多慮,且先讓她吃些苦頭,長些教訓(xùn)!”
吃些苦頭?長些教訓(xùn)?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難不成趙元奴是被葉穆抓了?師師還是心亂如麻,晚飯也沒心情吃了。待云兒吃過了飯,師師便支遣她到月香樓去知會一聲崔念月,師師仔細(xì)吩咐云兒道:“你就告訴崔姐姐,說趙姑娘已有了下落,請她靜候佳音便是。別的不須多說?!?p> 目送著云兒離去了,師師感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疲乏,她于是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暗里自嘲道:“李師師啊李師師,你真是沒經(jīng)歷過什么風(fēng)浪啊,這點顛簸,就穩(wěn)不住陣腳了!”
一連三天過去了,師師竭力克制著自己不去多想這件事情,可是沒有得到趙元奴的任何音訊,她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想來崔念月那里也是度日如年吧。
果不其然,趙元奴失蹤后第四天的夜里,崔念月又親自跑了來,開口就拉著師師問道:“我的好姐姐啊,究竟是怎么著,我家妹妹怎么還沒回來?”
這一回師師竭力掩飾住內(nèi)心的不安,淡定了很多,以一種平和的口氣回道:“姐姐且放寬心,再等一兩天,趙妹妹定會平安歸來的!若是她到家了,到時還請姐姐來跟我說一聲!”
“怎么?姐姐也不知元奴何時能找回來嗎?”
“嗯!我只是沒把握說出具體的日子,但相信趙妹妹在這兩日定會平安歸來的!”
師師的語氣越發(fā)沉穩(wěn),崔念月就權(quán)且信了她的話,也沒留下吃盞茶,又匆匆離去了。師師已經(jīng)無心別事,只好到了自己的禪室里向著幾尊佛像禱告起來,慢慢的才讓心里舒緩了很多。
翌日晚間,崔念月派了貼身丫鬟梅蘭來,面帶喜色地告訴師師道:“我家趙姑娘剛剛到家了,著實受了些委屈,不過還好,并無大礙,我們娘請姑娘放心!也一并謝謝姑娘,我們娘說改日一定帶著趙姑娘來登門道謝!”
師師本想打聽更多細(xì)節(jié)的,可是又擔(dān)心言多必失,只好遜謝道:“我沒做什么,請崔姐姐不必客氣!”
待送走了梅蘭,云兒回了屋,湊近了小聲問道:“娘,恁說到底是誰抓了趙姑娘?”
哪知師師一下子陰沉了臉色,冷冷地看著云兒,怒斥道:“我怎么知道?你平常這么愛打聽事,怎么自己不問問梅蘭?”
云兒從來沒有被這樣怒視過,當(dāng)即嚇得臉色一片灰白,囁嚅道:“娘……都沒問,我……哪里敢問!”
“嗯,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輕易打聽的好!”師師湊近了云兒,已換作一副親切的表情,“都是為了你好!千萬記住??!”
師師剛一說完,眼睛里竟止不住地留下了兩行紅淚,她于是緊緊地?fù)ё×嗽苾?,大聲地哭了出來,那悲聲是如此讓人心碎!云兒不明所以,也不知娘受了什么委屈,也只好跟著哭成了一團(t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