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前種了一些荔枝,還沒到夏天就結出了果實,徽宗聞訊后欣喜異常,特意前去觀賞。
碰巧有一只孔雀在荔枝樹下悠閑地站立著,修尾參差,燦若金文,此情此景不禁觸動了徽宗的才思,他便對身邊的張迪說道:“這可是一幅難得的繪畫好素材,你快去畫院傳旨,讓畫師們都到這里來,朕有吩咐!”
張迪應聲而去,畫院就在皇城的東邊不遠處,才一刻鐘的工夫,服緋紫、帶佩魚的畫師們就三三兩兩地趕到了宣和殿前。
唐時已設立徐詔、供奉等職位,五代時的西蜀、南唐都設立了專門的畫院,到了宋時更發(fā)展為翰林圖畫院,并開創(chuàng)出以用筆設色細致、富麗堂皇、構圖嚴謹、色彩艷麗、有較強裝飾性等風格為主的“院體畫”,到徽宗時期又出現(xiàn)了在理趣、情趣、意趣上更臻于極致的“宣和體”,而且畫師的地位在各類待詔道班中是最高的,后來又特許畫師服緋紫、帶佩魚,可謂恩寵有加。
徽宗立即給他們布置了題目,朗聲叮囑道:“卿家們可是要仔細地觀覽一番,不可背了自然之理!三天以后就把畫稿都拿給朕看吧,優(yōu)異者定有重賞!”
畫師們對這個題目都很有興致,一起行禮道:“謝陛下!”
三天后畫稿被一起呈了上來,各有其妙,但是當徽宗看到其中一幅時,忙又讓張迪去傳旨,讓畫師們都到文德殿御書房來見。
那幅畫上畫的是孔雀正抬腳準備上到身前的一個藤墩上去,待眾人都齊集了,徽宗命一小黃門拿著那幅畫給大家都瞧了一下,便正色問道:“此番列位卿家所畫,可謂各極其思,華彩燦然,不過這一幅卻著實不同,列位卿家可是覺著怎么樣?”
一時間大家皆面面相覷,并未看出什么破綻,但又覺著不像是在特意夸獎。見大家被問住了,徽宗方展顏道:“好,朕就來問列位卿家,這孔雀抬腳,應該先抬哪一只呢?”
畫師們頓時愕然莫測,不知所以,乃至無言以對。
“都下去吧,好好看一看孔雀到底先抬哪只腳,再來朕跟前回話!”
大家趕快跑到了宣和殿前去追蹤那孔雀的足跡,這一回畫師們都看清楚了,孔雀是先抬左腳,而那幅畫上卻是畫的先抬右腳。眾畫師一陣唏噓,官家果然不愧是一代丹青圣手,大伙對他的觀察入微無不嘆服。
官家還頗得畫藝的深邃,由此對于一代畫壇影響至深,大家還記得從前畫院考選畫師,官家特意出了兩個題目,其中一個為“深山藏古寺”:
大多數(shù)畫師畫的不是半山中的古廟就是深山中的古寺,有的畫則在蔥蔥綠樹后隱隱露出寺院的一角,但最后一幅卻令官家精神一振,畫面上只見祟山峻嶺、山路蜿蜒,一位小僧人正在山谷小溪邊汲水——此作構思奇特、意境深遠,用一個小僧人的出現(xiàn)巧妙地點出了一個“藏”字,不畫古寺而古寺盡在其中。官家為此連連點頭,稱贊道:“妙!構思獨特,當取第一!”
另一個題目為“踏花歸來馬蹄香”,大致經(jīng)過也差不多:
有的畫師絞盡了腦汁,盡在“踏花”二字上下功夫,比如有畫師在畫面上添了許許多多的花瓣兒,一個人騎著馬在花瓣兒上行走,表現(xiàn)出游春的意思;有的畫師煞費苦心在“馬”字上下功夫,畫面上的主體是一位躍馬揚鞭的英武少年,在黃昏落日的映照下縱馬歸來;有的畫師運思獨苦,在“蹄”字上下功夫,畫了一只大大的馬蹄子,特別醒目。
只有一位畫師獨具匠心,令官家眼前一亮!他不是單純著眼于詩句中的個別詞,而是在深入體會了詩句含義的基礎上,著重表現(xiàn)了詩句末尾的“香”字。他的畫面是:在一個夏日近黃昏的時刻,一個游玩了一天的官人騎著馬兒回歸鄉(xiāng)里,馬兒疾馳,馬蹄高舉,幾只蝴蝶正追逐著馬蹄,蹁躚飛舞……
孔雀一事很快就被傳為一時佳話,劉錡也聽聞了,他在面圣之前還特意做了一番功課,以求獲得徽宗的垂青。
當劉錡前往文德殿去找徽宗謝恩時,著一身常服的徽宗正在御書房專心致志地作畫,待他稍事休息時,聽到內(nèi)官前來報說劉錡要晉見,便隨口就準了。
劉錡低頭走進了御書房,雙膝跪地道:“臣龍神衛(wèi)四廂都指揮使劉錡特來叩謝皇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徽宗畫得非常投入,居然沒有真正意識到劉錡的到來,此時他倒發(fā)覺畫上還有些不足之處,忙又開始描畫了幾筆,待覺得特別滿意了,才開始頭也不抬地說道:“來,幫朕看看這幅《芙蓉錦雞圖》還有何不足之處!”
“臣——”劉錡有些猶豫道。
“來,過來嘛!”
劉錡只得走過去瞄了一下,他不太懂畫,但錦雞還是見過幾只的,覺得官家畫里的這只錦雞似乎不是寫實的,但又不敢直言,只得拱手齊眉道:“陛下抬愛,臣著實不懂繪藝之道,更不敢妄評天子圣作!恕臣孤陋寡聞,只是未見過這等錦雞!”
“哈哈,沒見過朕改日就領你去見一見,這可是稀見的雜交品類!也如那五彩金魚一般!”徽宗第一次抬頭看了一下劉錡,“你,是誰來著?”
劉錡有點惶恐,趕緊單膝跪地道:“臣龍神衛(wèi)四廂都指揮使劉錡!”
徽宗一看劉錡那儒生般的模樣,未允準佩劍,又著一身正五品官員的朝服【1】,不由詫異道:“你——,當真是劉錡?”
“天子面前怎敢戲言!”劉錡抬眼看了一下徽宗。
“起身,快起身,讓朕好好看看你!”徽宗仔細打量了一下劉錡,“哎呀,朕還以為你劉四廂是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呢,沒想到生得卻是這般文質(zhì)彬彬!你會寫字嗎?來,寫幾個字給朕瞧瞧!”
劉錡這回算是有備而來了,心下安定了許多?;兆谀闷鹨恢还P來,又鋪開了一張名貴的澄心堂紙,不過劉錡卻婉言道:“天子面前不敢造次!更不敢僭越!”
“呵呵,好吧!”徽宗對身邊的小黃門說道,“來啊,快加一張桌子過來,另加筆墨伺候,嗯——,把朕先前用過的那支北狼毫筆拿來!給劉四廂看茶!”
不一會兒,桌子和筆墨紙硯都安排好了,劉錡這下不推辭了,決定使出看家本領來寫幾個好字。待他說完“那臣就獻丑了”,然后便用遒勁而顯古樸的楷書寫出了“立身行道,不負君恩”八個大字。
徽宗仔細地審視了一番,不禁點頭道:“呵呵,賢卿真乃蘊藉之士,看來也是追慕大歐【2】,他在朕眼中也是唐楷第一人,其正楷實為‘翰墨之冠’!不過,以朕來看,賢卿是否也有臨寫魏碑的癖好?朕的這‘瘦金體’,部分就是傳承自唐人薛曜的摩崖碑刻!朕看卿這字體很像那《高貞碑》的筆法,只是碑刻與毫末到底不同,賢卿當多加留意?。 ?p> 劉錡心下竊喜,忙謙遜道:“陛下是個慧眼如炬的門里人,臣不過是個附庸風雅的門外漢!臣在西北時,就常聽人言,陛下天縱將圣,藝極于神,無論山水、花鳥、人物,皆能‘寓物賦形,隨意以得,筆驅(qū)造化,發(fā)于毫端,萬物各得全其生理’,只恨不能親睹,今日臣也算得見了真神,真是備感榮幸!”
雖然事前做了很大功夫去走訪行家,但劉錡此言倒是發(fā)自肺腑,在徽宗聽來自是十分受用,于是徽宗頷首道:“賢卿謙虛了,你一介武夫,字都寫得這樣好,朕著實高興?。∥页远Y法立國,國人無論何種身份,皆應讀書明理!朕也見過幾回那種師道,他早年曾跟隨張橫渠【3】讀書,也是通文的,全無武人之氣,朕看著也不錯,只是他如今快七十了吧!這支北狼毫筆是北國那邊的黃鼠狼的尾毛做的,稀有之物,彈性比兔毫筆稍軟,比羊毫筆卻硬,筆力勁挺,寫字、作畫都可以用,只是不如兔毫羊毫耐用,就賞賜給卿吧!也是寶劍贈英雄之意!”
“臣無功受祿,豈敢起貪念!”劉錡心里樂開了花,覺得此番算是達到了目的。
“把筆洗了,收好晾干后就給劉四廂送家里去吧!”徽宗對身邊的內(nèi)官示意,接著又轉(zhuǎn)向劉錡溫言道,“一支筆就不好意思了?朕看你覺得親近,哪天說不準還有比這重得多、也多得多的賞賜呢!你啊,就別跟朕客氣了!”
“多謝陛下!”劉錡行大禮道。
“朕從前在府邸做藩王的時候,就最喜與藝文之士打交道了!”徽宗特意又把前陣子關于指點畫師們畫孔雀的事情簡要地跟劉錡說了一遍,“呵呵,朕平生編修過醫(yī)書、茶書等等,可是最得意的,實則還是這丹青之事啊,尤喜作畫,終生不倦,還親自調(diào)教過王希孟等幾個不錯的學生呢,那王希孟聰明天縱,少年早成,繪出《千里江山圖》,可惜天不暇年!死得太早了?。 ?p> 徽宗言罷有些黯然神傷,呆立了半晌,自己不知不覺間就坐在了御座上,待發(fā)覺時,忙又命人賜坐,劉錡只好斜了半個身子坐了,君臣這才簡要地敘談了一下邊關及上次交戰(zhàn)的事情。
“哎呀,光顧著談公事了,也該說說卿家的私事了!”徽宗忽然記起了這件事,“聽說賢卿尚未婚配,童貫那老小子央求朕給做主,朕想著定邊侯郭家的孫女還不錯,不如你們就抽個日子相看相看,若是不滿意,朕絕不勉強!呵呵,朕這個人哪,生平最不喜強人所難了!”
劉錡忙再次行了大禮,靦腆地一笑道:“多謝陛下恩典!”
劉錡又與徽宗說了幾句家中的閑話,就告退了,后來他就與那郭家姑娘相看了,彼此都非常滿意,之后又見了兩三回,也未覺得有何不妥,那姑娘眼下雖在汴京住著,但也是自小在陜西長大的,跟劉錡也算投緣,而且無半點汴京人的驕奢。在徽宗的親自過問下,二人便結成了夫妻并搬入了一座嶄新的宅邸,位于大相國寺附近。
大婚之后,夫婦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劉錡在京師里也不覺得孤獨了,何況還有岳家可以依仗。他正準備帶著新婚妻子告假去到渭州看望父親呢,哪知突然就接到了劉仲武病逝的噩耗,探親于是就成了奔喪,此時正是盛夏時節(jié)。
【1】宋時相近品級的文武官員服飾相同。
【2】指歐陽詢,小歐指他的兒子歐陽通。
【3】指北宋大儒張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