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尾聲（四）
這條昏暗的大街上有家網(wǎng)吧。
網(wǎng)吧的名字就叫“有家”。
老板是個胡須濃密的中年男人，總是頂著黑眼圈縮在吧臺里，敲他的老式筆記本，神情頹廢地像只樹袋熊。
老板不抽煙，不喝酒，也沒空和顧客搭話。只聽說他無妻無子也無家。
也正因如此，天災(zāi)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城市安全系統(tǒng)剛把警戒等級降到黃色，老板就默默從地下安全基地爬出來，不顧城市警備隊的勸阻，回到街上，拉起那扇卷簾門，把暫停營業(yè)的牌子翻過來
——有家網(wǎng)吧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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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紅牛一罐，二十記賬了。”老板打著哈欠把紅牛拍在桌上。
“哦……”
張木子盯著屏幕隨口應(yīng)了聲，突然她反應(yīng)過不對，扭頭疑惑道：“二十塊？老王你又耍我？”
老板誠懇回答：“真的是優(yōu)惠價格了。給你打了13折?！?p> “可昨天才是十八一罐??！”張木子一愣。
“困難時期嘛！存貨不多越喝越少。對了，我好心提醒你一下，通宵三天小心身體呦?！?p> “哇，老王你居然會關(guān)心顧客了？”
“呵呵……我是怕你猝死交不齊網(wǎng)費和伙食錢??！你家被炸了就死皮賴臉住我這兒？張同志，這特殊時期連泡面都是救災(zāi)物資，我還沒收你熱水錢呢！”老板怒拍桌。
“等我這個月退休金到賬……話說老王，你一沒親二沒友三沒顧客，在你這兒窩個幾天又咋地！”
張木子也大力拍桌。反正不是她家的東西不心疼。
“哎，隨你?！崩习鍑@了口氣，“年紀輕輕就混上退休金的社會蛀蟲！”
“總比某人逃了半輩子強的多?！睆埬咀永湫Α?p> 正打算背手離開的老板頓了頓，停下腳步，回過頭呵呵一笑：
“一罐二十二?！?p> “別介??！老王你不當(dāng)人子乎！”
張木子大驚失色。
老板笑得和善，語氣溫柔：
“愛喝喝，不喝滾?！?p> 然后就耷拉著拖鞋，啪嗒啪嗒走遠了。
張木子撇撇嘴，抓起易拉罐。
滴滴，滴滴。
就在這時提示音響起，張木子低頭，看見屏幕上聊天框閃爍。
【姨媽保佑不掛科】：前輩，我先下線了。
張木子愣了下，放下飲料，撓撓頭。
【可樂倉鼠小姐】：這才玩了多久？好歹跟我把下個副本刷了再說！給我起來！年輕不通宵，到老就變撈！
怎么可能放你走！我可是答應(yīng)了某人來調(diào)教……呸，來輔導(dǎo)你的心理問題！
好不容易逮著她上線的機會，張木子誓要讓琪亞娜走出陰影！
【姨媽保佑不掛科】：可是前輩……我有點累了。
張木子一愣。
累？這笨蛋敢說累？感情我苦口婆心寓教于樂就不費腦子嘛？
琪亞娜的精神狀態(tài)也太過低迷。
張木子氣得撓頭，頗有些后悔接受了某人的委托。
【姨媽保佑不掛科】：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前輩……其實，今天是芽衣手術(shù)完成的日子，我……也許，應(yīng)該去看望一下她？
張木子精神一振。
【可樂倉鼠小姐】：去！當(dāng)然得去！和她好好談一談，把你想說的話煙花一樣綻放出來！
【姨媽保佑不掛科】：可是我……
【可樂倉鼠小姐】：哪來這么多糾結(jié)！事情結(jié)束都快半個月了，你唯一做的事就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自責(zé)？愧疚？拜托，你真的知道芽衣是怎么想的？
【姨媽保佑不掛科】：我或許是有些自責(zé)，但前輩你知道么？從神國出來后，其實我心里充滿的情緒是恐懼。
【可樂倉鼠小姐】：恐懼？
【姨媽保佑不掛科】：在游戲里，人有很多條命，輸了重來就好了。可現(xiàn)實畢竟不是游戲，命只有一條，輸了，就真的什么也沒了。
【可樂倉鼠小姐】：可我們終究是贏了。
【姨媽保佑不掛科】：可是我好怕。在鐘樓上的時候，我對芽衣真的有過殺意。有個聲音告訴我，說殺了她，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而我……我居然認真考慮過這種可能性，我居然，真的
想過犧牲芽衣……
【可樂倉鼠小姐】：你后悔自己的選擇？
【姨媽保佑不掛科】：怎么可能！我是后怕，每當(dāng)想到另一種可能性，我會恐懼到發(fā)抖……
【可樂倉鼠小姐】：做出不后悔的選擇，就是最幸福的事。
【姨媽保佑不掛科】：前輩，你根本沒有聽懂我的話……
【可樂倉鼠小姐】：也許吧。不過琪亞娜，你有當(dāng)過幸存者嗎？
【姨媽保佑不掛科】：我不太明白……
【可樂倉鼠小姐】：災(zāi)難來了，總會有犧牲者和幸存者，對吧？幸存者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他們做出了某種選擇。在未來的某天，也許幸存者在吃面包，也許是在曬太陽，他們突然想起了當(dāng)初那個選擇。你猜，幸存者會怎么想？
【姨媽保佑不掛科】：這……也許是慶幸吧？
【可樂倉鼠小姐】：錯。他們一定會后悔到流淚——只因為他們是幸存者。不幸犧牲的那些人，他們長眠在地底，冰冷，孤獨。比起他們，幸存者卻還能享受陽光，能填飽肚子，能看見一朵花的盛開，太幸福了。
【姨媽保佑不掛科】：可是幸存者也是無辜的……
【可樂倉鼠小姐】：是的。但他們會懷疑自己的選擇。左手是生，右手是死。面對著死者的墳?zāi)?，他們會不停問自己，?dāng)初的選擇真的是對的？如果那時候握住他的手，會不會我們都能幸存？
【姨媽保佑不掛科】：但也許結(jié)果會更可怕？
【可樂倉鼠小姐】：所以我才說，做出一個不會后悔的選擇，就是最幸福的事情。琪亞娜，沒有人知道另一個選擇對應(yīng)了什么結(jié)果。因為它是假想，是不存在的，它可能很好，也可能很差?？赡苄掖?，也可能犧牲。為了一個未知的結(jié)局而感到痛苦，琪亞娜，這就是身為人類的弱點，同時也是閃光點。
敲完最后一個字，張木子搖了搖差不多變成空罐的紅牛。
對面沉默許久，沒有回應(yīng)。張木子似乎能想象到女孩緊鎖眉頭的疑惑模樣。
又過了三十秒，女孩的回復(fù)才出現(xiàn)在屏幕上。
【姨媽保佑不掛科】：前輩，很感謝你為我浪費這么多時間。真的真的真的很感謝！但我現(xiàn)在……果然還無法面對芽衣。我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下一刻，閃爍的頭像就變成了灰色。女孩不告而別。
張木子伸了個懶腰，心想這真是個沒禮貌的女孩。
……也許沒禮貌的是自己才對？用一大堆不知所謂的話，冒昧地去打擾她？
張木子托著下巴發(fā)呆，心想今天的自己真是奇怪啊，哪兒有感而發(fā)一大堆胡話呢？
她嘆口氣，捏了下罐子感覺一干二凈了，就沒轉(zhuǎn)身朝吧臺吼了一嗓子：
“再來罐啊老王！”
下一秒，易拉罐就塞進張木子攤開的手里。
張木子下意識想老王動作夠利索啊。
可是清冷的聲線讓她全身頓時僵硬，如墜冰窟。
“你還是這么擅長騙人。”
通過屏幕的反光，張木子看到模糊的窈窕的白衣倒影。同時察覺到的，還有來自吧臺的老王偷摸打量的目光。
在排除掉倩女幽魂之類的可能性后，張木子頓感頭皮發(fā)麻，心頭猛跳。
她吞口唾沫，強行擠出笑臉：
“好久不見啊，長光。”
“我在等你?！?p> 冰涼的手摸到張木子的脖頸
還是沒能逃開??！而且是在勸解后輩這么尷尬的時候被抓到……
張木子翻翻白眼，熟練地在心底翻譯她這句頗似曖昧的話：
“崩壞災(zāi)難結(jié)束后，我一直等你主動來見我，做出解釋?！?p> 長船長光，這女孩的思維邏輯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說起話來缺一少二，屬于很難用人類語言溝通的生物。
而這樣的人一旦做出某種行動，便表示她內(nèi)心主意已定。
心知長光親自找來便容不得推脫，張木子撓了撓頭，也很光棍地回應(yīng)：
“出去走走？”
張木子小心翼翼扭頭，恰對上女孩幽然似深潭的眼眸。
長光低垂眼簾：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