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尾聲(二)
時值深夜,新西伯利亞市的天空風(fēng)雪狂舞。
這座色彩暗淡的城市沒有如潮的燈火,街頭也不會有人愿意頂著嚴(yán)寒尋歡作樂。所以滿城寂靜,門窗緊鎖,它在漫天雪花中的輪廓像是匍匐的灰色巨獸。
教堂的高塔在風(fēng)雪里露出模糊一角,紅磚堆砌的高墻若隱若現(xiàn),而金發(fā)的女人獨自站在教堂頂樓,透過落地窗靜靜看著雪花飄舞。
圣尼古拉耶夫教堂建于20世紀(jì)初期,當(dāng)它落成時滿城歡呼如雷,因為它是這座城市最早的一批石頭建筑。教堂雄偉地立于城市中心,在風(fēng)雪里守望百年。
當(dāng)然它早已不復(fù)最初模樣。
圣尼古拉耶夫教堂曾數(shù)次毀于戰(zhàn)火又?jǐn)?shù)次重建。最近一次浴火重生是在2001年——第二次崩壞天災(zāi)中,半個新西伯利亞市化為了灰燼殘渣。
當(dāng)教堂的紅色高塔又一次在晨曦中閃光時,有人跪伏在地泣不成聲,他們大都是十年前目睹災(zāi)難的幸存者,現(xiàn)在城市復(fù)蘇,他們回到這里為廢墟下長眠的親人守靈。
“你的女兒真是不聽話?!?p> 男人低笑的聲音在可可利亞身后響起:
“很巧我也是。用中國人的話說,這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她只是到了叛逆期。每個女孩兒都會有討厭母親懷抱的時候。”
可可利亞皺眉,語氣帶著厭惡:
“還有你能不能滾遠(yuǎn)一些?跑進(jìn)別人家里偷聽悄悄話,這里的人會拿雙管獵槍抵住你的腦袋,問完話——或者不用問就開槍的?!?p> 男人無所謂地攤手。
“我也不想在這鬼天氣里出現(xiàn)啊。誰不渴望依偎著壁爐烤烤火呢??墒悄愕呐畠何疵馓^叛逆。一般人家的叛逆期少女會打翻父親送的粉紅色香水瓶。結(jié)果你的女兒,哈,揮一揮手,嘩啦啦打翻了一整座長空市。還有我們約定好的利益。”
可可利亞輕嘆一聲轉(zhuǎn)過頭,然后看著男人一下哽?。?p> “你……就不能穿得像個正常人?”
男人迷惑地騷了搔頭,他頭上頂著的碩大鹿角隨之顫抖,怒然昂揚像是要刺破天際。棕黃色的條紋雄鹿皮顯然只經(jīng)過粗糙炮制,被男人隨意地圍在胸前,卻完全遮掩不住他健碩欲裂的胸肌。
至于他的下身倒是很正常,正常到每個西伯利亞老獵人都會高興地?fù)ё∷谋常舐暢鹱>圃~:
一百頭鹿不算鹿,一百頭狼不算狼,祝你的狼皮裙一百年不朽爛!
男人無辜地瞪大灰褐色的眼睛,可可利亞扭過頭,不忍看他刺猬一樣粗糙的棕色短發(fā)和辣眼睛的胸肌。
“你穿得像個神農(nóng)架野人,還是胸肌發(fā)育過度的那種!”女人怒吼。
“可這是‘西伯利亞特色’?。 ?p> 男人有些意外:
“‘去那里就該體驗原汁原味的風(fēng)土人情’。我出發(fā)前那群混蛋就是這么跟我說的?!?p> “他們讓你披上馴鹿皮和西伯利亞狼皮?”
“沒,”男人扭捏,“我前天在市集上亂逛的時候看見有人在屠宰活鹿,他拉住我的手說,嘿!大哥你一看就是來尋根問祖的西伯利亞遺民吧?來來來我這就有好貨。然后就帶我去了他家的皮毛倉庫?!?p> “西伯利亞遺民?圖蘭人種確實是棕發(fā)棕瞳,但就算他們的祖先蒙古人也沒有你那么高挺的鼻梁,和……夸張的胸??!”女人深吸口氣,耐心教誨。
“不過我確實感受到了野性的呼喚,在披上狼皮后?!蹦腥撕俸傩Α?p> “你……”
“何況,”男人輕聲說,“何況西伯利亞的遺民大概死得差不多啦。那個老獵人準(zhǔn)備了一冬天的皮毛都沒有人買,只好守著自己的雪橇犬發(fā)呆。他拉著我回家的時候高興地快發(fā)瘋了,他推開門,看著倉庫里小心折疊的狼皮鹿皮眼睛都在發(fā)光。他說兄弟,兄弟,你是這個冬天我的第一個上門顧客。哦,可可利亞你知道的,二十年前,這座城里還有很多人家會去排隊買馴鹿皮,準(zhǔn)備給初生的孩子披上。”
教堂的窗戶在愈演愈烈的風(fēng)雪里咯吱作響,大團(tuán)的雪花黑影敲打在雕紋花窗上。風(fēng)聲嗚咽,木板吱呀,像是快不堪重負(fù)。
不過可可利亞知道這都是假象。這座建筑看上去古舊樸素,紅墻上滿是斑駁傷痕,然而這一切都是【逆熵科技】臨摹仿造的畫作。
她的腳下是紅木地板,然而地板更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晶體傳導(dǎo)線,它們無聲運輸著宏大如江河的信息流,從地板蔓延向教堂四周,蔓延向城市中心,直至蔓延遍布新西伯利亞。于是逆熵的科技網(wǎng)絡(luò)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煽衫麃喺驹诟咚细┮暢鞘?,就如同站在權(quán)與力的山巔。
但是這樣的圣尼古拉耶夫教堂讓她無比陌生,就和風(fēng)雪里無比陌生的城市一樣。
它們已經(jīng)死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淹死在千禧年的那一場崩壞海洋。
“說實話,那群混蛋讓我來這找人我還不相信。”
男人嘆息說:
“先是被崩壞獸潮清洗,接著是凡人與神明的戰(zhàn)場。最后BOOM~~新西伯利亞的一切都在崩壞裂變導(dǎo)彈里化成火海。天命上一次在這兒抽查出的崩壞能污染度是多少來著?重度還是高危?”
“嘛,算了?!?p> 男人拍拍胸膛的鹿皮:
“反正在這鬼地方活下來的生物都不正常。1300萬平方公里活下來了多少人?幾百還是幾千?”
“閉嘴?!迸苏f。
“你們居然還在這里重新建城?居然還有這么多不怕死的西伯利亞人敢回來?看來落葉歸根這話挺有道理,為了家連命都可以不要啊。”男人笑,“你猜,現(xiàn)在幾千公里外的長空市有多少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我說,閉嘴?!?p> 女人冷冷地說。她的紫寶石耳墜閃著妖媚的光,和身上整齊肅殺的俄羅斯制式軍裝全然不搭。但她身形修長,紅底白色披肩讓人想到風(fēng)雪里守望的背影。
“行行行,你的地盤你說話。”
男人舉起雙手。
“那么容我小心確認(rèn)一下,你們逆熵在長空市的基地,真的徹底失聯(lián)了?”
“最后傳回的畫面是火光和爆炸?!?p> “那顆亮閃閃的迷人的寶石,也徹底弄丟嘍?”男人聳聳肩,表情可惜。
“你可以自己去長空市,看看能不能從崩潰的律者領(lǐng)域里大海撈針?!?p> “唔,那么……既然我們的交易已經(jīng)毀在了你的倔強(qiáng)小女孩手上,看來,我也可以離開了?”
“慢走不送。”可可利亞冷哼。
“別這樣嘛,”男人輕笑,“這么不客氣,我還想問問你關(guān)于‘冰雪夜’的事來著?!?p> 可可利亞皺起眉:
“你們對那件事也有興趣?它應(yīng)該……和你們完全扯不上關(guān)系吧。”
“怎么能這么說呢,神明想降罪世人,這個地球上的人都逃不過去。我們歸根到底還是救亡圖存統(tǒng)一戰(zhàn)線嘛。”男人說,“雖然我想起天命自認(rèn)救世主的模樣就要犯嘔,可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混蛋組織有個厲害的老混蛋掌控。所以像【冰雪夜】這種出乎老混蛋預(yù)料的事,我們當(dāng)然也會有興趣啦。”
“那和你們無關(guān)。”
可可利亞不耐煩地說:
“你們是天命視野盲區(qū)里的狐貍,可天命又不是只有一個盲區(qū),狐貍當(dāng)然也不會只有一只。那件事……是‘逆熵’和另一只老狐貍的事?!?p> “哦,是一只老到快成精的中國狐貍嗎?”男人若有所思,“聽起來就有意思,很有意思。這樣的勢力就算在可怕的‘神洲’藏得也不多吧?那作為回報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
男人笑意盎然,他轉(zhuǎn)身朝樓梯口走去。
“寶石的下落也許可以確定哦。兩個小時前我收到消息,說‘雪夜’的主角又出現(xiàn)在長空市了——貌似是她親手終結(jié)了第三律者。這也是我詢問你的原因啊,高興吧驚喜吧?”
“雪夜……”
可可利亞怔住,吶吶自語。有些面容和約定翻涌過心頭。
“哦對了,還有!”
男人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伴隨著他沉重異常卻無比輕微的腳步聲。
“我背后的那群混蛋似乎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好玩兒的事情。比如,在長空市好像出現(xiàn)過不止一位律者的崩壞能曲線圖,再比如,你的女兒,布洛妮婭——她在這場舞臺劇里扮演的角色很有意思,和那位弒神者也靠的莫名接近。給你個建議吧可可利亞!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們對你的女兒產(chǎn)生興趣……”
忽然教堂的鐘聲響起,附近的雪花被沉重悠遠(yuǎn)的鐘聲驚得四散飛舞。
新西伯利亞市比BJ標(biāo)準(zhǔn)時間慢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此刻西伯利亞正在迎接黎明,天邊微白,本該光芒四射的太陽被壓抑在了陰沉的暴風(fēng)雪后。
聽說長空市風(fēng)雨已停,那里想必是燦陽當(dāng)空,溫暖的光輝讓人懶洋洋地閉眼吧?
可可利亞揚起頭,不是期待晨曦突然出現(xiàn),而是她聽到了蒼茫遼遠(yuǎn)的嘶喊聲。
西伯利亞的圖瓦人和哈卡斯人擁有獨特的口技藝術(shù)。這種來自遠(yuǎn)古的音樂從來沒有也不需要歌詞,他們只是竭力地用嗓子發(fā)出聲音,野獸一樣怒吼。
這種口技的表演者只有男人。
可可利亞徹底怔住,呆呆地靠在教堂窗邊。她其實不是西伯利亞原住民,所以也從未有幸欣賞這渺遠(yuǎn)粗狂的音樂。但你聽到它的瞬間就會明白,它真的和書上描述的一樣,是隆隆的蹄子敲打聲,是幾百幾千只野獸的嘶喊。
是有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這種聲音未在雪原上響起了?
有多少遺民回到了新西伯利亞?回到了這座死過又重生的城市?
可可利亞不知道,她只能聽出男人的吼聲里有隱隱的顫抖,像是風(fēng)雪里擔(dān)驚受怕的夜歸人,像是身著獸皮,歸家不見家的老獵人。
然而相似又全然不似的一道呼喊聲,突然加入了表演。矯健雄壯的怒吼在空中上升、盤旋、炸裂。那大概是另一個男人,一個年輕些健碩些的男人。人要流多少淚才能發(fā)出這樣的嘶嚎?
可可利亞心頭悸動,她下意識低下頭,透過窗戶俯視雪地。
她看到一串深淺的腳印,花紋模糊,隱約像是鹿皮靴踩過的痕跡。
是他?
可可利亞眼前猛然浮現(xiàn)出微笑的棕發(fā)男人——
他用輕松的語氣調(diào)侃不怕死的西伯利亞人,像是在同情他們迂腐執(zhí)拗的性格,像是在嘲諷他們的戀家和思鄉(xiāng)。
但也許老獵人說的沒錯,他似乎真的是什么遺民也說不定。
然而他并不打算尋根問祖。
他厭惡這片被污染的土地。他痛恨西伯利亞的雪原。他說到“這鬼地方活下來的生物都不正常時”,海浪一樣的悲傷在他的心里擁擠。再被他隱藏。
只不過當(dāng)嘹亮的歌聲響起,突然間,血脈里記憶里的什么東西就被喚醒。無法再被隱藏。
第一道呼喊哽咽了幾秒,像是孤獨跋涉的異鄉(xiāng)人偶遇同類,嗚咽難言。而在它重整旗鼓重新回蕩前,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呼喊同時響起!
于是在這個沒有太陽的黎明,復(fù)蘇的城市睜開眼,靜靜聽著暴雪也無法掩埋的歌聲。男人的歌聲。
可可利亞流下眼淚,如見旭日初升。
貓頭鷹咖啡
感謝書友“未聞違規(guī)昵稱”的1000起點幣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