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一年，太陽升起了一千多次，也落下一千多次，在這個太陽底下，黃止村的農民們種了五季兒麥子和花生，也收獲了五季兒小麥和花生。，這五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只不過是短短一撇，但在這個村字里卻帶來了一些巨變。人們不再局限于村子里的一畝三分地兒，有膽識的年輕人早早扛著尿素布袋涌進城市生活。昔日富人家也不再那么明顯，西頭兒的木匠王曉仁早已被新的富裕家庭擠在了角落。個別家庭早已經不再追求“飛鴿、鳳凰”牌子的大二八，現(xiàn)在他們有更高的追求，走起來冒著黑煙的摩托車?，F(xiàn)在的摩托車也像之前的小丁家里的那輛，鐵皮裹得嚴嚴實實，車身到處貼著花花綠綠，當村子第一輛真正意義上的摩托車推出來的時候，小丁的那輛瘦小的車子再也沒有在村里出現(xiàn)過。這個新生事物跟之前的汽車一樣，到了哪里都會深深地吸引住人們的眼球。只要車子停下來，保準擠上去一群人，車的主人肯定站在一旁維持著秩序，也有淘氣的小孩，瞅準時機隨便去車子上胡拽一把就跑開了。摩托車主也不敢離開去追，嘴里罵上幾句算是完事兒。騎摩托車的青年們可不是為了耍?？崮敲春唵?，這是在彰顯一種實力，那種神氣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們爭相把他們的帥氣和實力展示給女孩們和未來的老丈人們看看。一旦青年瞧上了哪家姑娘，他保準去上趟廁所都能路過姑娘家，加上那有節(jié)奏的轟鳴，足夠拉風，足夠炫酷。引得姑娘不顧父母的告誡從家里跑出來和青年聊上幾句。
伴隨此起彼伏的轟鳴聲還有那披著紅色外衣，挺著漂亮人字脊的瓦屋。村里似乎掀起了一場蓋房的熱潮，往往是這家沒蓋好，那邊的鞭炮已經點響，好不熱鬧。不知什么時候，老丈人招女婿的標準已經變成了“一二三，一輛摩托，二百塊錢三間瓦屋”，這似乎已經成為定制，要是達不到這個條件，媒婆絕不去邁你家門嘞。房子蓋好了，主家絕不再吝惜幾塊磚，索性將那柵欄也齊根拔掉，碼上半人高的磚墻。無論遠觀還是近看，這紅磚墻配上高聳的人字脊都是絕配，引得路人駐足觀看。那被取代的柵欄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伍后被扔到屋頂或者直接填進熊熊燃燒的灶膛，隨著一鍋鍋飯菜升騰到空中。村里人有人戲稱，三間屋蓋好，兩條腿斷掉。這是當時整個北方農村的真實寫照，蓋房錢，總要去鄉(xiāng)里供銷社跑上幾十次，人托完，好話說盡才勉強貸點款，這樣跑廢一條腿，蓋房子時再累廢一條腿。話糙理不糙嘞，誰家要有幾個小子，死的心都有了。
從外回來的守才瞅著前邊后邊蓋起來的紅磚房，心里不是個滋味，他暗暗下定決心，攢上幾年錢也蓋個像樣的房子。再說，現(xiàn)在也時興蓋房子呢。之前不敢說，現(xiàn)在守才還是有這樣個實力，在外打工一年下來也能攢上個幾百塊，這不回來的時候給自己捯飭了一身新衣服，又花了十五塊錢在皮鞋店買了一雙锃光瓦亮的皮鞋。真是“人靠衣服馬靠鞍”，經過這樣一捯飭，蘭香從守才后邊走過竟然沒有認出來，她還納悶，這是哪里來的城里人，咋一直瞅著人家新房嘞，等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守才：“哎呦，我以為是誰嘞，原來是守才呀”。蘭香酸溜溜地說道，“俺家守才也學洋氣了呀”。被蘭香一說，守才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咋了大嫂，不認識俺了？”。說完，兩個人嘿嘿笑著鉆進了守才的破棚屋。
等著蘭香從屋里走出來，趕緊跑進廚房把手伸進水缸，抿了抿敲起來的頭發(fā)，悄悄地走出了院子。許久未住人的鋪蓋像水洗般潮濕，挨著墻角的地方已經長了綠毛。屋內胡亂纏繞著蜘蛛網，沖著陽光看去，房梁上掛著的細絲上垂著幾只風干的蚊子在隨風搖晃，目光所及地方到處蓋著厚厚的塵土，床邊東側桌子上幾條老鼠爬過的印記依然清晰。守才心里煩躁極了，剛才的痛快一掃而光，心也被蒙上了網，封上了塵土。一個聲音從心底跳出來——真該找個媳婦了。找個媳婦不僅僅是身體的欲望，更是心理的慰藉。他回顧自己出去這幾年，，錢都存在大嫂那，到現(xiàn)在怎么著也攢了幾千塊，他準備把錢拿出來，去找個媳婦，那個黃花閨女不再想了，現(xiàn)在介紹個二婚頭兒也行，只要對了眼，幾年的磨練，守才認清了現(xiàn)實，也認清了自己。
認清歸認清，縱使之前想得多么完美，一見到大嫂都得重新打算。就這樣，每年都是滿載而歸的守才出發(fā)時都一貧如洗。第一年春節(jié)回家時，蘭香花了血本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個女孩兒，白嫩的臉在花棉襖反襯下更是嬌艷動人，細長的手指拽著衣角反復揉搓，守才看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女孩，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才敢確定這不是夢。每次她回答總是難以掩飾的嬌羞，像是用一根羽毛去搔動守才的心。若不是蘭香在場，他簡直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抱抱她。不過，事情順利得突破了守才的想象。他蒙著頭去表演真實的自己。見過面，守才提出第二天去城里買點東西，女孩竟然點頭同意。在城里，守才也沒有吝惜錢，一口氣買了還幾身衣服，女孩也被他的真誠打動，主動拉了拉守才的手。手與手接觸的那一瞬間，守才像觸電一樣連打了幾個冷顫。
之后，守才又陷入這個曾經拉過手的“安樂窩”。曾經吸大煙的傳聞不攻自破，為了表示自己對女孩的誠心，路過村口小河的時候將手絹扔到水里。一個傳聞隨水流消失在盡頭，另一個傳聞又飄了過來。這個傳聞比上次那個更猛烈，成了村民們茶余飯后的又一個不得不說的談資。大嘴和大炮多次到守喜媳婦那多次求證，都無功而返。雖然沒有什么結果，人們卻樂此不疲談論著。
這個春節(jié)對老甲的來說是最幸福的。守才、守余都從外地回來，一家人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守喜也從家里拿出一瓶酒，幾個弟兄都喝了不少酒，兄弟幾人的舌頭都開始翻不動的時候還不想停止。幾個人爭先恐后地講著外邊的見聞。老甲的看著飯桌上的一團和氣，心里樂開了花。在即將結束時，守喜終于沒有憋住氣給大家放了一個竄天猴——過了年我們要搬到城里去。聽到這個消息，喧鬧的堂屋內頓時安靜了，聚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也被這突然的安靜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懂怎么回事。蘭香首先打破了安靜，拽著錦程的手問：“真嘞？”
“嗯，俺倆合計過，不過，也冇說準”錦程感覺丈夫突然拋出這個話題有點唐突，也沒有把話那么絕對。
“那孩子上學咋辦呢？”守余媳婦劉鶯兒問。
“城里跟人家說好了，估計是最好的小學了”錦程回答道。
問過后，又是一陣沉默，守全對這個到不感興趣，胡亂喊了一句“都癔癥啥”。錦程知道，丈夫真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個事情，這不是找事呢。錦程的顧慮是對的，大家的沉默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沉默是什么呢，肯定是說不出的感覺。此時，蘭香心里煩透了，一腳踢翻了椅子頭也不回地出門去。守良見情況不妙，拉著兒子、叫上女兒就追了出去。大過年的，真害怕出點亂子。本來以為拉著擋箭牌的守良終究沒有拖過去，等他追上蘭香時，一頓臭罵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澳闱魄颇氵@點出息，你再瞧瞧人家守喜，一個娘生的，一個爹養(yǎng)的”。守良拉著孩子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一旦他說話，事情絕對要鬧大了?！澳闱魄迫思?，哎，俺冇這命呀……”。老甲的也追了過來，胡同里走走停停，到底去還是不去是個困擾他多時的難題，他真害怕大過年的吵起來，不過據他判斷，這個架吵不起來。
蘭香將所有的不愉快都發(fā)泄在了守良身上，一番轟炸后，見守良像根木頭樁一樣站在面前沒有個表情，自己也被弄得哭笑不得。想到孩子還在家里，料想到再怎么罵也不會有個結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家去了。
夜靜寂無聲，屋檐上凍著的琉璃上滴落的水滴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風不再寂寞。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甲的早早起床，他從房梁上取下裝滿黃色草紙包裹籃子，今天兄弟幾人要去舅舅家串親戚嘞。老甲的也很興奮，自己終于揚眉吐氣了一次，這次串親戚可是開著汽車去的呢，一輛碩大的“黃河牌”的大卡車就停在院門外的空地上。這幾年，汽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兒，無論是本村的、路過的汽車也逐漸多起來，村民們也不再那么新鮮。只不過單從串親戚來說，大多數人都是踩著“大二八”，也有趕著驢車去的，開車汽車去串親戚還是投一份呢。老甲的由衷地激動。
幾個兒子也比往常起的早些，之前得叫上幾遍，催促著才勉強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今兒可是沒有自己叫，一個一個都站在門外等待著出發(fā)。
幾個兄弟到齊后，老甲的仍然不見守喜的蹤影，按理說守喜可不是賴床的人呢，何況有事呢，老甲的心想。幾個兄弟早已經爬上了“大黃河”的車斗里跳來跳去，根本沒有功夫去理會老甲的說話。老甲的搖搖頭自己向守喜家走去。
老甲的推了推門，門沒有推開，順著門縫往里瞧，門里邊的抵門杠還沒有撤下，他心里有點慌，不該了呀，這么晚都不起床，不會有什么問題呢。老甲的透過門縫喊：“守喜，該串親戚了！”。連喊幾聲，老甲的把耳朵貼在門上，院子內沒有一點回應。老甲的慌了神，他又透過門縫看，東屋窗戶縫里冒出一縷縷白煙，老甲的心想“壞了”。老甲的用肩膀扛了扛門，門絲毫不動。他找來幾塊磚頭壘在一起，雙手一按越到墻頭。
站在屋門外的老甲的拍者門，門內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往后退了幾步，跑上前去就是一腳，門被踹開了。一股濃烈的煤球味兒撲面而來。透過彌漫的煤煙，老甲的沖到守喜床前，把守喜拖到院子。在鄰居的幫助下，一家四口都躺在院子外的棉被上。老甲的用顫抖的手反復掐著人中。過了一會，守喜緩慢地睜開眼睛。他看到自己睡在院子里，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其實他早感覺壞事了，胳膊、腿根本不聽使喚。迷迷糊糊中又閉上眼。老甲的用濕毛巾給幾個人輪番擦拭著臉，又過了一會，四口人都睜開了眼睛。老甲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似哭似笑。
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又是多么地頑強。對守喜一家人來說，一九九一年的春節(jié)一次磨難更是一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