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愛的秘密
翹了一天的課，晨曦里看林瀟衡一點點走近。和往常并無二致的沉穩(wěn)，隔著微光看到悲傷的剪影熟悉又模糊。
敏感地察覺到有事發(fā)生，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像一條安靜的小尾巴。
搖晃的公車上，望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fēng)，林瀟衡緩緩地說，今天是我父親的忌日。
程一朵一個激靈坐直了，半晌扭過頭問，林阿姨呢？
沒有聽到回答。
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把臉轉(zhuǎn)向窗外，心跟著汽車的顛簸，漫無目的地?fù)u曳。
她從來沒聽林瀟衡提起他的父親，那個人已經(jīng)在林家的生活里模糊得幾乎只剩下一個印記了。
而此刻，即便身邊的男生看起來并沒有太多起伏，她也真真切切確認(rèn)了，撲面而來的，是悲傷。
“現(xiàn)在去哪兒？”
汽車在江邊碼頭停了下來，程一朵順從地跟在后面。
“之前有十八年，我姓顧，你知道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林瀟衡終于慢下了腳步。
“那時候我沒想過以后的事，也不需要考慮。
一個非常完美的家，非常完美的父親母親。
直到父親出了車禍，當(dāng)場死了。”
在江邊的巖石坐下，林瀟衡眼神迷離地望向遠(yuǎn)方。
“我很快改姓了林。每個人似乎都沒怎么費力地，從父親離開的悲傷里復(fù)原。
他就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沒有照片，沒有紀(jì)念日，甚至連裝著他味道的被單、沙發(fā)通通都沒留下。
好像這樣，真的就不存在了一樣。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媽在保護(hù)我?！?p> 林瀟衡下半個嘴唇顫抖著，“因為父親出事的時候，副駕駛坐著另外一個女人。”
程一朵驚得張大嘴。
父母日復(fù)一日的激烈爭吵，她曾經(jīng)覺得死別大抵要好過生離，比起母親為愛癡狂的壯烈，林阿姨的灑脫多么可貴。
她那么羨慕著林瀟衡啊。
現(xiàn)在想來，那些溫柔的背后，林阿姨其實多么難過。
“每年的今天，你都來這兒？”挨著他坐下，肌膚隨著脈搏輕輕跳動。
“想看看江河能到多遠(yuǎn)的地方，江河流走的時候，我就想，總有一天也會離開這個地方，那么我媽也許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吧。”
所有的語言都蒼白無力。
渾濁的江水?dāng)?shù)十年如一日。
被埋葬的秘密終究不見天日。
一朵，我一直想問你，
愛如果很重，你會疼嗎？
離家出走挨了打，疼嗎？
一次一次地被母親推開，疼嗎？
她用那么難聽的話傷你激怒你，疼嗎？
我知道你其實只是想抱抱她，你比任何人都愛她。
可是即便是疼，你也依然倔強(qiáng)地抗?fàn)幹?，想找到自己愛的方式。但我不行，我媽其實比我們想象的都要脆弱?p> 程一朵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搖搖頭說，“不疼了，都忘了?！?p> 林瀟衡溫柔地笑了，所以，我們家永遠(yuǎn)沒有爭吵，彼此克制又心照不宣地藏好那個不能說的秘密，可是一朵，你是我想也沒想過的模樣。
“因為你們都在愛著對方啊，
用你們覺得最好的方式。
我媽也是，她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肯接受現(xiàn)實，總想留住原來的家。
其實完全可以開始新生活的，畢竟她還挺美。可惜了，她老說我遺傳我爸的大鼻子，辜負(fù)了天賜的好基因?！?p> 雙手一攤，賣力的自嘲終于讓林瀟衡的眉頭舒展些許。
“過來，告訴你一個秘密?！绷譃t衡指著奔騰的江水，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近。
“什么秘密？”程一朵果不其然地很期待。
“看到那個江堤了沒？左邊的那個？”林瀟衡憋著笑，看身邊的好奇寶寶全神貫注地找到目標(biāo)，“根據(jù)我多年的觀測，如果江面再上漲17%以上，承重可能會不夠。也就是說，會發(fā)生水災(zāi)。”
程一朵正絞盡腦汁地?fù)Q算呢，突然意識到被耍了，跳起來在他背上揮了一拳，“快來看啊，學(xué)霸欺負(fù)人啦?！?p> 明明是很難過的一天。
連續(xù)很多年，獨自坐在江邊看著昏昏落日，所有不易察覺的消極情緒都在那些時刻迸發(fā)出來，一發(fā)不可收拾。而今天程一朵的陪伴，似乎一下子將這么多年的壓抑全部釋放，全身輕輕的。
這是個有魔力的姑娘。
那天夜里，她臉上留著明顯的巴掌印還倔強(qiáng)對峙的時候，心似乎被什么觸動了。
努力想成為表面上無懈可擊的自己，始終逃避的那一部分，她卻一次又一次地迎面而上。
“走啦，吃飯啦。”程一朵拉拉他的衣袖。
“哪兒？”
“回家！”程一朵眼睛明亮地說，“回你家！林阿姨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煮紅燒肉了，還有干鍋魚和麻辣蟹，是不是想流口水呀！”樂呵呵地戳到了林瀟衡最害怕的地方。
每年的今天是他和母親各自難過的日子。
不聯(lián)系，不聊天，已經(jīng)成為一種默契。
“快走快走，我餓了！”程一朵柔軟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溫暖沿著神經(jīng)游遍全身。見他還愣著，又補(bǔ)充了句，“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不怕不怕，有我呢。”
“一朵同學(xué)，你把我當(dāng)小朋友了嗎？”林瀟衡撇撇嘴，好笑地說。
“偶爾當(dāng)個小朋友也沒什么嘛?！背桃欢涓甙褐^，“出了校門，冷面學(xué)霸……啾……被我摘下來咯！”
在家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
程一朵小心捏了捏他的手，側(cè)過臉盯著他眼睛笑了笑。
“媽，我們回來了?！逼降穆曇簦κ帐昂米詈笠唤z猶疑。
“林阿姨，我來蹭飯啦?！背桃欢鋼P起語調(diào)扮了個鬼臉，“今天學(xué)校實踐日，老師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開展實踐活動，我哪有什么想法啊，我最棒的實踐就是來阿姨這兒吃一口好菜！”
林瀟衡被身邊這個鬼馬姑娘的夸張表演驚呆了。
“回來啦！”廚房里熱氣騰騰，林阿姨放下手中的一鍋湯，笑瞇瞇地迎上來，“螃蟹馬上來啊，剛匆匆忙忙去菜市場，總算搶到最后幾只，咔咔，最生猛的！”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啦?！背桃欢涔怨宰?，一臉虔誠地舉著叉子等。
并沒有想象中的苦澀眼淚，也沒有一直擔(dān)心的痛苦情節(jié)，安安心心的一頓飯，林阿姨笑個不停，程一朵吃得直打飽嗝。
回學(xué)校的車上，他笑著看程一朵像一只不停跳起來的袋鼠。
真是謎一樣的小袋鼠。
曾經(jīng)同情的遭遇，駐足的傷口，似乎都未曾改變她分毫。
“嘿，一朵同學(xué)，我以后出國了，我媽就拜托你了，反正她現(xiàn)在對你比對我還親！”
“正好哇?！背桃欢溲劬σ涣粒暗饶愠鋈チ?，我就住到你家，霸占你的媽媽，霸占你的房間，霸占你的書房，還有你的床，啦啦啦啦?！泵硷w色舞的模樣好生可愛，林瀟衡情不自禁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
“別的可以，我的床，想得美！”
無緣無故地，兩個人的臉突然紅了。
恰好，公交車上的沙啞電臺里正在放莫文蔚唱的《愛情》，恍恍惚惚又想起了父親臨走時，沒有生命力的眼睛。
愛情，當(dāng)然應(yīng)該相信。
但它的發(fā)生，實在需要太多機(jī)緣了。
恰好是那個對的人，節(jié)奏合適，愛的力度剛剛好，一方的方式恰好是另一方的需要，一方的軟弱恰好是另一方的盔甲。
即便這樣，也不能保證從從容容走完這一生。
每個人每一天都在變，萬一遇到了更合拍的人，萬一需要更多的愛了呢。
所有的“愛過”，其實已經(jīng)太不容易了。
“快回去吧。”林瀟衡將程一朵送到宿舍樓下，低低加了一聲謝謝。
“林學(xué)長是你嗎？真的是你！”遠(yuǎn)處飄來抑揚頓挫的聲音一定是郝勝男，剛下課的同學(xué)正陸陸續(xù)續(xù)往這邊走來，郝勝男揮著手熱情地喊，“正想跟您請教出國的事呢！”
學(xué)霸輕輕松松地被粉絲拖走了，程一朵噘著嘴被人群淹沒。
還沒來得及說，不客氣呢。
被一束溫暖的目光追隨著，前途今生都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