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啟,倒掛在東方,如一雙澄澈的明眸,欲洞悉此番天地。
狼頭朝天長鳴,將熟睡的狼群喚醒。狼兒們將身上的殘雪與三兩倦怠抖去,精神煥發(fā)。
一時間,紛紛仰天附和,只是聲音低迷,像皮球泄了氣。
它們的瞳孔幽幽吐著綠芒,連續(xù)多天的跋涉,卻尚未進食,相見同伴都忍不住咽下涎水。
狼頭看著它們面露疲色,道:“離南原還有一天的路程,熬過今天,數(shù)不盡的野鹿肥羊便唾手可得?!?p> 聲音鏗鏘而堅定,如忽來的南國春風(fēng),讓狼群因失望而冰封的心田,紛紛發(fā)芽。
狼兒們整頓精神,用嘹亮的狼嚎相應(yīng),將青天的陰云連綿,轟碎成欲曙的黎明。
兇狼昂首佇立,驀然回首,將最后一份記憶一并著思念幾許,以剎那溫柔的目光,投寄青松。
隨后,在青松的目送中,狼頭揚長而去。任初升的紅日裁成背景,任逸散的殘雪沾濕長毫。
——
鋒狼不斷的舔著側(cè)頸的傷口,來回地將粘毛發(fā)上已經(jīng)黏稠的余血舔凈,并用長舌梳理著戰(zhàn)斗時散亂的狼毫。
它正死死盯著對面的廢物,警惕著它的舉動。
失敗癱臥在地上,積雪細心地敷著它身后幾道觸目驚心的爪痕,火辣辣的灼痛感逐漸減緩。
失敗的內(nèi)心小有遺憾,它甩了甩頭,將之拋給過去時。盤算著下一步的計劃。
夜雪低飛,寒風(fēng)嗚鳴。氣氛在沉默中凝固,壓的二狼喘不過氣。
“你不夠笨,我不喜歡?!变h狼逼斷了積壓的沉悶,冷冷地道。
“對于你的笨和你口中的笨,可能需要重新定義?!笔⑺讲诺呐e動一覽無余,搖了搖頭,沉聲說。
“我有點笨,希望能聽一下你的見解?!变h狼扯了扯嘴角,露出幾絲淡淡的笑意。
“你一點都不笨,從你狠辣且陰險的出招中,從你迅敏和精準的應(yīng)對之策中,從你一開始就通過話語不斷削減我的斗志中。”
失敗看著它戒備的眼神與生硬的微笑,輕笑道:“不過聰明用過頭,就只能拿來欺騙自己。你從一開始,就展開了對我的算計?!?p> 失敗腦海里閃過那個死在它手里的同伴,臨終前說的那句話。
念頭很快被冷風(fēng)吹滅,抬起的目光恰和鋒狼相對。
鋒狼的一雙眼睛里,裝著血紅的煉獄,以殘忍為引,灼燒的毒龍噴吐仇焰。
失敗的一只左眼,湛藍不改,讓同族的狼都覺得能裝下星辰大海的眸子,心事必然如此通透。
明眸是心靈的窗戶,但最終取決于透過窗戶你所看到的,是明月還是清風(fēng)。
鋒狼面色不改,只是它微微僵硬的笑漸漸隱沒了。
“我一直以為你跟年幼的我一樣笨,像這樣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只能拿來對付你?!?p> 既然算計被拆破,鋒狼索性將算盤一并打破。也不再演膩味的橋段,語氣隨十二月末降溫,尖利的四爪劃出細長的深痕。
失敗揣摩著“上不得臺面”的內(nèi)涵,同時不假思索道:“年幼的你會笨得相信仇敵的話嗎?”
鋒狼四爪緊攥著積雪,眼皮抽動一下,眼神已然深冬,只是面色依舊。
“這樣的把戲被識破不足掛齒,不過我倒是挺好奇你掙開了心結(jié)還能有不錯的演技?!?p> 鋒狼眼神極快的瞥了眼失敗,旋即瞇了會眼,像是看到了不堪入目的臟東西,語氣似水般流瀉,無驚無擾。
“心結(jié)?這個倒真有……你的話的確給我一個很大的困擾……”失敗眼神閃過一絲遲疑,語氣陡然一轉(zhuǎn),“你這么笨,平常是怎么思考的?”
鋒狼的喉間正咕嚕咕嚕的響動,狼牙緊咬,爪間的積雪被捏成粉末,紛紛從縫隙鉆了出來。
它用僅剩的理智拼命壓住幾欲扭斷面前這家伙脖子,扯斷舌頭的沖動,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
“希望你的牙尖嘴利還能有再發(fā)揮的一天,看看你身上的傷吧,你的經(jīng)驗不如我,你的心志不如我,你的反應(yīng)不如我,你又有什么資格和我死戰(zhàn)?”
失敗沒有立即反駁,它只是抬頭望了望將夜的天,到處都注滿墨色,層云胡亂的卷著,像許多壓皺未集的摹紙。
看來今夜天氣很糟?!∠胫?。
隨后,它收回飄散的目光,重新集中在鋒狼上,這一次,它的目光澄澈,認真的回答著:
“從那年你親手謀害的你口中的故者——我的父親開始,你就有梳理毛發(fā)的習(xí)慣了吧?!?p> 失敗忽然正色,緩緩道:
“就像傷疤之于狼,是獵場廝殺的勛章。狼的身上,毛發(fā)不應(yīng)該是時刻被鮮血浸染,被熱汗沾濕,雜亂而有泥土與血汗味的嗎?”
鋒狼默然,緊握的爪子忽然乏力??纯匆粔m不染的自己,它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從爪尖流逝,而它卻無力挽回。
“當你學(xué)會了攻心算計,當你在狼群里周旋的游刃有余,當你的擅長從張狂變成隱藏,當你的毛發(fā)不再常年沾染塵土與血汗,那個春秋里追趕斜陽的家伙,已為陳跡?!?p> 失敗的瞳孔閃著幽芒,似乎能晃到鋒狼心里,鋒狼心中像針扎似的,起了莫名的刺痛感。
“你的少年——生命中最美好也最熱血的年歲,已經(jīng)從你滄桑的面容——或者滄桑的心里,永遠消失了。”
“你老了?!?p>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陳述——三個字的事實,卻化為最鋒利且最無情的錐子,狠狠刺透它的心,扎進它的靈魂里。
鋒狼像溺水者一樣拼命喘著氣,卻還是覺得周遭的空氣不夠用。良久,它才緩過神來,呼吸漸漸平緩。
它的眼眸微濁,聲色低沉,然而瞳孔里映射的光,卻像是從初夏擷取而來,沒有太多的特別。
但失敗的眼神戰(zhàn)意燃起,面色逐漸認真起來。它知道鋒狼接下來,會很難對付…
正是這沒有多特別的目光,卻恰恰是它最大的特別。
鋒狼似乎想起了什么,向著失敗粲然一笑,道:“謝謝你?!?p> “在戰(zhàn)斗之前,我還有最后一個疑問?!变h狼注視著面前少年的眼,以及少年眼中那抹璀璨,那抹璀璨中火熱跳動的少年心。
“你方才的偷襲,應(yīng)該不是臨時起意的吧。”鋒狼的眼神陡然凌厲,像一把無形的劍鋒,要刺透它的心。
失敗愣了一下,它的眼色飄忽,越過初雪,越過發(fā)黑的殘葉,越過鋒狼的面頰與灰毫,越過很多很多棵大雪里默然的青松,最終撲在它的微笑與心田。
它不刻意裝作老練的樣子偽裝自己,就像是生命中無數(shù)個平淡的對話一樣,它隨著心意隨口說道:
“我只想讓你們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傷害我珍視的家伙,煞了我熱愛的佳景。這是我唯一的心意。”
鋒狼想刺探它的心,可誰知它卻將初心毫無保留的表露出來,任憑它的劍身筆直,劍法精妙,劍出險鋒,那顆內(nèi)心依舊巋然無恙,澄澈通透。
那就是它的心。
它的意。
它的靈。
不簡單的對話以簡單的話收場,盡管有些草率,可是鋒狼卻很喜歡。
它喜歡同伴的行事風(fēng)格。
它喜歡同伴的少年風(fēng)華。
它喜歡同伴的真性真情。
它喜歡同伴的一心一意。
因為,眼前的同伴,就是遠在南原的同伴的一段歲月,就是它的一段歲月。
這段歲月,有熱血,有瘋狂,有囂張,有沖動,有酒,有詩,還有一個少年。
所以,它很喜歡。
“請賜教?!变h狼展顏一笑。有一筆蒼勁如鋒,書予它身后的青松。舊雪緊貼,新雪覆落。
“請賜教?!笔?zhàn)意燃燒。有一筆挺拔似山,留墨它身后的青松。青松寬厚的葉冠,有無數(shù)的新雪依附。
小家伙蹲在失敗身后不遠的雪堆后,小爪握著積雪,讓寒意澆濕內(nèi)心的燥熱不安。
它的眼眸很干凈,很堅決。
生是失敗絢爛的夏花,死是失敗靜美的秋葉。
無論是生,是死,它都是失敗的。
它緊張的盯著眼前的戰(zhàn)局,腦海中不斷響起失敗把它抱在懷里時,對它說的話。
“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出來。你負責在我身后,我負責你。我死了,那就忘了我,開始你的新生吧?!?p> 小家伙知道它沒有在“我死了”前加如果,說明它真的可能會死。這一次,它臉上寫滿倔強,賭氣似的說道:
“憑什么每次都聽你的,我是你的后背!”
而在小家伙后背的,是一筆綿柔若水的青松,其上堆著軟軟的絮雪。
狼頭領(lǐng)著族群們迅速前進,地勢愈發(fā)平坦,氣候愈發(fā)溫暖。它知道,發(fā)生在山崗巖石上的這句勸告多么荒唐,目的地更是遠隔千里。
但是,它十分明白,知己的勸告,哪怕如此難以置信,哪怕如此費心費力,它都會相信。
因為,那是知己,那是不存在傷害的心系,那是一生僅一個的珍惜。
同樣的,能如此看重此番勸告,并毫不猶豫的實行的,不也是鋒的知己嗎?
它警惕的環(huán)顧四周,始終未曾放松過。那些貪婪的目光在它眼前避而遠之,這讓它很舒服。
南原是一處巨大的平原,南遷的許多動物大都會在此過冬,等到氣候回暖再北遷繁衍。
繁密的青松在此只剩下零星的幾棵,它的視野變得無比開闊,第一次能在平地上眺望地平線。
然而狼頭心頭卻忽然感到一陣刺痛,它看著越來越少的青松,看著那些畏懼而藏著貪婪的許多眼神,神情竟有些悲傷。
它想鋒了。
想瘋了。
它的眼前還有最后一筆青松,這一筆凜然像劍,孤身在天地間,用冷傲對抗著無際的孤獨。
它上頭不積雪,只顧足下那一丈圓方的舊雪,那是它唯一的同伴,值得用性命守護的同伴。
南出北山無故人,原來連青松也沒有了。
當它走過這筆青松,留下幾行熱淚與幾斤離愁,盡數(shù)贈予它。
有青松四筆,兩筆山水相依,兩筆劍鋒不離。
用白雪兩硯,一硯初雪,一硯舊雪。
北山道里,破風(fēng)聲倏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