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么?”
正是黃昏時刻,有背影涂抹在那塊尚不長苔的巖石上,目送著斜暉把深情的回眸留在了世間。
四周的黑影開始無限的延長。
“你這混蛋!它對我們的恩情,你都忘了嗎!”
背影的后面,一聲怒斥如霹靂劃破這死一般的沉寂,久久回響在峻嶺山林間,如同高崖上這兩抹身影一般突兀。
“它的恩情,我此生都不會忘懷,也不能忘懷?!?p> 佇立在巖石上的背影,驀然轉(zhuǎn)身,墨綠色的眸子不斷的在地面與它憤怒的幾近扭曲的面孔之間來回逡巡,清幽的古潭蕩起波瀾。
它的話語,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每一個字在滿目山河間回蕩,顯得極為悠長。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為什么…!”
原本清秀的面孔因為極度扭曲竟生出些許皺紋,一瞬間仿佛流過許多歲月,歷經(jīng)無數(shù)滄桑。
它的語氣顫抖著,一同它那健壯修長的身軀,一同它遍體鱗傷的心靈。原本脫口而出的指責(zé)忽然戛然而止,“為什么”后沒了下文。
又陷入了一場沉默,空氣沉重的欲要凝固。
最終還是巖石上的出了聲,敲破這無比壓抑的氛圍:“鋒,你知道我…”
“知道什么?你現(xiàn)在不需再拿出那份假惺惺的愧疚,在你動手的那一刻,它就徹底被你那愈發(fā)膨脹的野心與欲望所磨滅,不知這血淋淋的寶座,你坐了可心安!”
它的怒吼,換來的卻只有松濤閑話,晚風(fēng)低語。
它渾身止不住的顫栗,只覺得內(nèi)心早已被銳利的刀鋒剜割的千瘡百孔,而動刀的那個家伙,正是眼前的這個家伙,這個沉默不語的傻貨,這個曾一起沐雨追陽,同舟共濟的,摯友。
它天真的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堅強,可是因為這個家伙的介入,便脆弱的不堪一擊。
“鋒,其實我從來都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我至今還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我被巖石傷了腳,是你不顧一切的闖入風(fēng)雨,硬是憑著你那瘦弱的身軀,將倒在路邊狼狽不堪的我背回家,把我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我見著頭狼,就會生出恐懼,為了我不再恐懼,所以,只有我成為它,才不會恐懼?!?p> 它注視著昔日的好友,說出這番借口般的解釋,任憑那聲聲怒斥不停的在耳畔回旋,沒有動怒,只換得一次次沉重的嘆息。
“求你能編織像樣的謊言,或許我還會傻傻的相信,當(dāng)你毫不留情的摧毀這一切時,恐懼是假,多年以來積壓的渴望,才是可悲的真?!?p> 淚水不斷的溢出眼眶,混雜著那無處安放的悲哀,吐出的字句少了咬牙切齒,多了哽咽。
“恐懼是真的,只是,我不恐懼它。”
鋒狼的眼淚為之一滯。
“我很怕你會死去。”
面前的那抹身影眼眸流露出剎那的溫柔,這句話明明如此輕柔,比不上清風(fēng)低撫樹葉的唦唦,落到鋒狼耳間,卻如雷貫耳。
當(dāng)余音將要散去,地面上的影子開始聚攏,天上的霞光只殘余點點,零落了幾顆孱弱的星火。
它忽然發(fā)現(xiàn),縱然黑暗阻隔,看不清那家伙的面孔,然而在它心中,卻像是清泉那般一目了然,仍舊是那個整天纏著自己的跟屁蟲,在烈日下或桂香里互相追逐的稚氣少年。
——
“兇,很抱歉,我給不了你這個答案?!?p> 許是余夜助長了思緒,天空一片混沌,東方的魚肚白還未起。
鋒狼將思緒收回,藏好,瞥了四周一眼,確認松林里只有它外,才放下心來。
“每次你犯錯,都是我來解決,當(dāng)年的這個錯誤,自然也不例外。還真是長不大的小孩?!?p> 話至此處,它常年封凍感情而顯得冷冽的目光,忽然解凍成融合的泉水。然而只消須臾,便又重新凝成堅冰。
解決錯誤的最好方法,就是“糾正”掉這個錯誤。
它的眸光,流露出當(dāng)初那和它四目相對的家伙相同的情感,明明靠著自己敏銳的嗅覺早已知曉錯誤在何處。
可是,這段平常如咫尺的距離,它走起來卻覺得如此漫長,如此疲憊,如此心痛,像是沿途鋪滿了荊棘。
可是眼前的那條路,只有白雪堆積,默默訴說著一年的孤寂伶仃,冷風(fēng)低吟著,嗚咽的似在哭泣。
荊棘是沒有的,它長在心底。
溫度是難留的,畢竟是冬明。
——
黯淡的天空又灑落黯淡的飛雪,刮起黯淡的寒風(fēng),吹襲黯淡的殘葉,也給生靈黯淡的心平添黯淡的憂愁。
這是北國冬日的黎明,倒更像是晚暮時分,慘淡的日光艱難的穿透半凝滯的重云,給凍土捎去微薄的溫暖。
風(fēng)雪趁機肆虐,不斷增厚著地上的積雪使得原本曲折的小徑更難以跋涉。破碎的雪片忙亂的飛舞著,織成朦朧的雪霧,使得本就遙遠的路途更顯得漫長。
失敗環(huán)顧四周,卻只有蒼茫映入眼簾。一直堅定的心,不知為何,開始動搖了。
下一步該如何走?哪一條路是自己渴望的?下意識的回轉(zhuǎn)過頭,才發(fā)覺那個一直守護著自己,奉獻所有溫柔,抵擋無數(shù)霜雪的高大身影,被風(fēng)雪漸漸的,漸漸的磨滅。
熱淚又不爭氣的擠上眼眶,它真的累了此刻如此的渴望,那抹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耳畔辭言如過隙春風(fēng),緩緩道:
“別怕,我在?!?p> “敗敗不哭,我在。”
失敗猛的抬頭,熱淚四溢的眼眶,拼命的環(huán)視四方,它希冀的那抹身影,與背上的小家伙漸漸的,漸漸的重疊。
“謝謝?!?p> 失敗回望著那個微笑著的小天使,噙著淚水有力的道。
“來,擦擦眼淚,敗敗可是最厲害的,是誰欺負你,跟我說,我保護你!”
小家伙柔嫩的小爪抹去它眼角的淚花,一邊說一邊挺起胸脯,顯示自己的“強壯”。
“好,好,我家兔兔最厲害!難過了一定跟你說!”
失敗破涕為笑,鼻尖蹭了蹭小家伙的臉頰,這個小傻瓜,不知道誰保護誰嘛。
它的足跡連成一串,沒有回轉(zhuǎn),沒有繞圈,沒有停滯,陽光陪伴著,一同延伸到遠方。
這個冬天,也不算太冷了吧。
——
小家伙盡情享受著太陽投下的久違的溫暖,枕著大家伙低垂的背鬃,倒生出幾分倦意,不多久,整個天地就只剩大家伙踏雪的聲音,還有它輕柔的呼吸。
凜風(fēng)適時的停了下來,通曉世事地留下幾許安謐。
失敗駐足回首,眸底觸及小家伙無暇俏皮的睡臉,不知為何只覺得臉上滾燙無比,方才吹面的寒意,早已消融的了無痕跡。
忽然襲來一陣東南風(fēng),失敗只覺得全身熱血翻涌,游走的暖流滾燙無比。然而頃刻間,這股暖流像是突然墜入冰冷深淵,徹骨的寒意自深淵而出,須臾間便占據(jù)心頭。
眸間的溫柔早已被兇殘與警惕絞滅注滿,它快速的將熟睡的小家伙安置在不遠處的灌木里,又向后退了十多步。
東南風(fēng)不知意,竟送來了它如此濃重的殺意。
然而風(fēng)始終只是捎來一股極細微的氣味,這種氣味,它聞過很多次,那是每每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便觸動著它緊繃的心弦;每每聞到,它都想殺戮;每每聞到,這雪地上便又多一具尸骨。山平曾捂著破裂的喉嚨噴血而亡,望天曾圓睜著驚愕的眼而亡,傲言曾懷揣著重重心事而亡。
這股氣味,是狼特有的腥躁味。
失敗望著沉悶的臘月天,冰雪在空中飛舞的凌亂不堪,漸漸遮蔽了遠處,快要看不清前方那抹灰色身影。
它收回視線,嘴角半露著微笑,鋒利的獠牙挑著寒芒自咧開的嘴角而出,使笑容透著些許冷意。
“又下雪了?!?p> “真是個屠殺的好天氣?!?p> 沒有絲毫溫度的話被失敗拋出,像是吐掉兩塊寒冰,低沉的聲音被突起的北風(fēng)割散,磨碎。
而它,也下了最后的死戰(zhàn)通牒。
——
灰色的身影在視線中愈發(fā)的清晰,似是看到自己的有意等待,那抹身影也加快了速度,當(dāng)失敗能看清楚它的全貌時,細雪如星子搖落。
一雙清澈分明的眼眸露出復(fù)雜與老辣,一只藍如溟海的左眼顯出漠然與冰冷,三目相視,在乍起的凜風(fēng)中對峙。
“你的左眼,與我的舊識很相似。”
鋒狼仔細的打量著,良久,它逼斷了窒息的沉默,緩緩道,眼睛流露出剎那的追憶與責(zé)悔。
“卻是不知過了今日,你是否還有機會再次重逢。”
失敗的藍眸流轉(zhuǎn)的機警與冰冷始終不散,這段頗具意味的話隨著冷風(fēng)灌入鋒狼的耳廓,倒像是刺耳的無形冰錐。
然而它絲毫不在意,只是清亮的眼瞳瞬間黯淡了許多,像是寶珠突惹了風(fēng)塵。
“沒機會了,它早已死在了曾經(jīng)?!?p> 細雪改換成羽雪,凄美的飄零倒像是暮秋里的落葉,天公倒了三斤北風(fēng),淌在雪地,沖出無數(shù)溝壑,像是老人愁苦的皺紋,也像鋒狼紛雜的心緒。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卻是失敗開了口,它的語氣很是應(yīng)景,落地成霜:“既然這樣,便道出故人的身份吧,我好送你去見它,也算了斷你的心結(jié)?!?p> “你似故人,不是故人。這個心結(jié),它相伴了我許多年,也是心痛的根源,可我卻很喜歡,舍不得解開。”
它的眼睛彎成月牙,眸子蕩漾久違的欣喜與開懷。那是它孤苦生命里幾近遺忘的溫暖,只有在憶起它時,鋒狼笑的不像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狼,像是個純真的孩子。
大家伙只是冷冷的注視著,可方才鋒狼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穿透鼓膜,如流星墜其腦海,掀起軒然大波。
“似故人…又不是故人?!?p> “和舊識相似的左眼…”
它喃喃念叨著這兩句,再也無法保持先前的淡然,眼神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茫,忽然想到了什么,旋即瞪大了雙眼,本就細小的瞳仁驀的驟縮成針尖大小,卻還是無法將內(nèi)心的不可置信表現(xiàn)的盡致淋漓。
它的身軀在顫抖,鬃發(fā)在顫抖,語氣在顫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難不成,你所謂的舊識是…”
大家伙內(nèi)心早已有了答案,卻始終不敢確認,試探的詢問著。
“血狼,你的父親,我的恩公?!?p> 鋒狼搖頭苦笑,逼斷了失敗最后的猶豫。這一刻,終于是以最毫不留情的方式到來。
兩年的磨礪,鍛煉的一顆堅毅殘忍,成熟狡詐的狼心,度過了無數(shù)霜雪血戰(zhàn)的考驗,此刻不過幾番對話,卻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羽雪成了絮雪,寒風(fēng)成了狂風(fēng),灰天成了黑天,終于是到了最冷的時候,萬物都在瑟縮著。
“你對它的一切,究竟知道多少?”
失敗的星眸剎那燃燒成團團腥紅的火焰,它朝著鋒狼大吼道,像驚蟄的春雷,像萬仞山的崩摧,像此時激怒的狂風(fēng)。音波震碎了飛雪,撕裂了疾風(fēng),直搗鋒狼的耳膜。
“它是我的恩公,也是我的仇敵。”
鋒狼望著面前失態(tài)的失敗,心頭的五味雜陳,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散在陰郁的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