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頑主

　　（一）凡間怎會無歧路

　　頭很疼，從夢里醒來，這樣的頭痛就開始纏繞著他，就像里面有兩個小人兒在喋喋不休的爭吵，甚至他覺得腦袋里的這兩個小人兒已經(jīng)開始動手了，把腦子里面打成了一灘漿糊！

　　這個奇怪的夢啊！夢里的世界，竟是無法形容的漫長而古怪。可醒來時，很多細節(jié)卻模模糊糊，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自己后來庸庸碌碌的幾十年，平平淡淡的娶妻生子，做了一個小生意，生活的不好不壞，波瀾不驚，后來又在一個商場里打工，慢慢從當初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少年，被歲月催化成了一個油膩的中年大叔。夢里很多事情無從印證，好多夢里出現(xiàn)的結(jié)局根本搞不清楚因果關系，他覺得那就是一場無稽的夢，可是夢醒之后的頭痛卻讓他如此難過，甚至連一些記憶都發(fā)生混亂，最后竟然在心里跳出幾個哲學的終極問題，比如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之類的。

　　抬頭看到了日歷牌，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六日。

　　他一邊按摩著太陽穴，一邊回想著自己的從前。

　　云岐，十九歲，相貌普通，個頭兒普通，只有一雙眼睛閃現(xiàn)出一些靈氣，卻被一副眼鏡擋在了后面，他是大家眼中的不良少年，因為父母工作忙，自小在鄉(xiāng)下奶奶家長大，等到該上學的時候被父母接回城里，卻錯過了與父母最好的貼近感情的時機。這是云岐和他的父母沒弄明白的事，怎么到后來原本聰明可愛的云岐會越來越叛逆，父母和兒子的感情怎么會越來越疏遠，尤其是在云岐又有個弟弟之后。

　　小學時的云岐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學生，學習好，一直名列前茅，他甚至連作業(yè)都不寫還能考試每次第一名。中學開始還成，學習成績也不錯，后來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他厭學，總是逃學和一些進學無望的熊孩子們一起玩兒。

　　父親母親都太忙了，沒有時間太關注他，就連他持續(xù)的逃學都沒有覺察到，直到有一天學校的老師找到他們，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到學校了，痛心疾首之后，一頓疾風驟雨的暴打和劈頭蓋臉的訓斥，云岐毫不在意，依然故我，直到徹底棄學。

　　父親是縣里一家工廠的廠長，手下幾百號人的生計都在他身上。這個陣痛的時代生存艱難，父親這位山溝里出來的的大學生，因為懂技術被提拔。因為數(shù)學能力超強，他可以看圖紙報價，技術能力在這個小縣城里也是頂尖的，所以別人做不下來的活兒他能做，堪堪的可以養(yǎng)活著這一大幫人，而這幾乎到了他的極限，耗干了他幾乎所有的精力。而能夠在極短時間內(nèi)，他能算清圖紙上的東西轉(zhuǎn)化為實物需要多少成本，卻算不清他與兒子心理間的距離。

　　母親是縣里一家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在別的部門都在虧損的時候唯獨她的部門在盈利，很多的榮譽落在她的頭上，而母親只是個天資一般的普通人，她沒有父親那樣的頭腦，只是靠著實干精神苦撐，對于兒子與她之間的疏離她有察覺卻沒有時間去彌補，也拙于方法去彌補，有時候她也會暗自流淚，卻經(jīng)常被更多的工作打斷情緒。

　　云岐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生活著，多次的被教育訓導無果之下，他被放了羊，好在家里不缺錢，他倒也能活，跟父母一樣，家就是個旅館，跟父母作息時間錯開就省的每次面對他們緊皺的眉頭，看著父母開始更注重對弟弟的教育，他覺得自己離這個家庭更遠了，外面的世界更吸引著他去放縱戲耍。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他覺得自己玩兒夠了，他想做點什么，是想證明自己還是什么原因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就是不愿意再去混日子，而自己卻沒有方向。

　　在一次百無聊賴的去舞廳打發(fā)時間的時候，突然注意到舞廳里伴奏的樂手。

　　他喜歡音樂，年輕人有幾個不喜歡音樂呢？但是在這個年代把音樂方面當成職業(yè)的卻是很少的一些人，而他卻想學，不是為了以此為業(yè)，就是單純的喜歡?？墒菍W什么找誰去學，這是個問題。還好，這一段時間混跡社會的生涯，讓他也學會了采取一些辦法，他迂回的去找了他們學校里的音樂老師。

　　當初在學校里，一次偶然的機會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歌唱的才能。然后在一段時間里。這位老師教會他一些音樂方面的東西。并且任命他為學校里音樂部的部長，在這期間他跟這個老師混得關系很不錯，哪怕他離開學校混跡于社會的時候也經(jīng)常找這個老師聊天兒，或者找他練習唱歌，但是他對這個老師并不信任，這只是出于他的直覺，他覺得這個老師有些問題。他們偶爾還能在一起聊天兒，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師生關系。于是他想通過這個老師去了解，在這個城里還有一些什么樣的音樂方面的人士值得他去學習，值得他去拜師學藝。

　　在和音樂老師聊天兒時，他裝作不經(jīng)意的問起了這樣的問題。而音樂老師一邊兒聊天兒，一邊兒吹牛似的說起了縣城里音樂界的人物，并且一一點評。在其中有一位田老師引起了云岐的注意。

　　音樂老師說這位田老師出身普通，受他父親的熏陶有一點底子，可是他并不怎么喜歡音樂。后來為了謀生計，開始和他的父親學習二胡，手風琴。然后接到父親的班兒，到城里的文化館去做一名職員。在文化館里，接觸到了鋼琴。為了在文化館里站穩(wěn)腳跟，為了多一技在身，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經(jīng)過幾年的苦練，在沒有老師指導的情況下，自己摸索著把鋼琴練到了一定的水平。

　　在這里云岐看到了這個田老師性格里的堅韌，于是云岐下定決心去找這位田老師拜師學藝。

　　或許在這個小城里會有科班出身水平更高的人，但是他不想找別人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種恒心和毅力，正是他自己身上所欠缺的。

　　云岐做下這個這樣的一個決定，對他的以后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現(xiàn)在他根本無從知曉。在他向父親說起了自己的想法時，父親對于他有這樣的轉(zhuǎn)變還是很欣慰，于是通過關系，找到了這位田老師，算是正式的拜師學藝。云岐就這樣開始了他學習音樂的一段時光。

　　這一年他十七歲。

　　而讓云岐自己也感到很奇怪的是，他在骨子里竟然是一個重視感情，傳統(tǒng)觀念很重的一個人，可能是一個人缺少的事物反而會更重視的緣故吧。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在親情上是有遺憾和缺失的，因而造成了他這樣的一種心態(tài)？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在他看過的很多的文章里對于人性中美好的描寫，他時時為之神往，親情的眷戀，友情的堅固，愛情的浪漫，那都是他神游天外時的樂園。

　　說這些的原因是，云岐竟然是一個認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這種讓年輕人看起來老掉牙的這種觀念的一個人。他的心里尊重著他的師父。他叫師父，是因為他覺得這是正式的拜師學藝，是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師徒關系。

　　他的師父只比他大了十歲，敦厚的面容加上有點矮小的身材很不起眼，經(jīng)歷多年的生活磨練，師父為人非常的低調(diào)和沉穩(wěn)，在人群中幾乎找不到他的存在一般，而在他的單位里和在需要表演的舞臺上，他卻是眾人無法忽視的，在不經(jīng)意時就會散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云岐的年紀相對比較大了，所以師傅安排他學習電子琴的現(xiàn)場伴奏和吉他彈奏。因為學習其他的樂器，要是沒有基本功，很難快速地取得效果。

　　師父對云岐的天資比較認可，可是對他的要求還是很嚴格。跟師父在一起學習的時間里，云岐覺得也是在磨煉自己的性格，以前很多的輕浮的舉動和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在慢慢轉(zhuǎn)化成更加務實的風格，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忽然有一天，云岐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習慣去和那些所謂的朋友們做一些過格兒的游戲和活動，他覺得那樣做很幼稚，而且沒有任何意義。

　　在一次酒醉后師父對云岐說出了一些心里話。

　　師父原本是認識云岐的，在舞廳里云岐是?？停医?jīng)常和一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偶爾也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師父在舞廳里演奏，很難不注意到那幾個叛逆少年，但是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和其中之一的云岐有了交集，有了師徒關系。當初出于面子上的考慮，他沒有拒絕云岐，他以為云岐也就是一時新鮮而已，可能沒有幾天就會厭煩從而自己離開，卻沒想到云岐竟然堅持下來這種枯燥的學習和訓練。

　　而讓他更加意外的是，云岐居然完全不同于表現(xiàn)在外面的性格，他對師父敬重有加，持禮甚恭，雖然偶爾還會有一些少年輕狂，卻從不對師父放肆。因此師父認為云岐是一個不錯的徒弟，值得花費些時間和精力去引領教導，在心里認可了這種師徒關系。

　　更加值得歡喜的是云岐對音樂很敏感，無論是音準，節(jié)奏，色彩都領悟的很快，還具有民間俗話里說的啷當韻，哪怕是比較長的樂曲也能很快的記住并且用簡譜直接哼唱，這對學音樂的人很有作用，最起碼扒譜就會比別人快太多。（當然這些說的都是在這種野路子框架下面，與那些科班出身的不可同日而語。）

　　還有就是云岐嗓音條件很好，對音樂和歌曲的領悟能力極強，在不搞專業(yè)的前提下完全掩蓋了他音色相對普通，辨識度不高的弱點。林林總總的師父對云岐一頓好夸，云岐在些許羞澀之后也開始反思自己以前的作為。

　　一個叛逆的，想要不同于流俗的，想要特立獨行的少年，在沒有樹立自己的人生觀之前，他的行為充滿了幼稚和沖動。在背離了社會主流，背離了普世價值之后難得善果。經(jīng)歷過思考之后的云岐仿佛在境界上有了變化，他開始每天按時回家，時常默默地幫助父母做一些日常家務，在父母欣喜的眼光里他好像得到了更多的鼓勵，而父母也對他付出了更多的關愛。

　　某一天，征得云岐的同意后，父母安排云岐到縣里的文聯(lián)去鍛煉，因為云岐喜歡看書，喜歡文學，喜歡詩歌，文筆也不錯，在上學的時候私下寫的詩歌雖然在今天看來還很稚嫩，可是當時卻在同學中間廣為傳抄，他寫的作文從來都是范文，哪怕是在他輟學之后老師們偶爾也會提起云岐的作文并且為他而惋惜。這次通過父親的一個朋友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雖然他只是一個不開工資的幫工。

　　云岐一邊學習音樂，一邊在文聯(lián)上班，音樂水平提升的同時，在縣里的音樂界也混了個臉熟，因為在文聯(lián)工作的緣故，在這小城文學圈里也是多了不少熟人。不知不覺間，云岐覺得自己也是這城里有點小名氣的人物，有點兒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