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孟晚秋如何說,沈文韜都已經(jīng)免疫了。
她覺得無趣,想著數(shù)日里沉重的工作一掃而空,望著沈文韜問“你要喝點酒嗎?”
到了世界以來,她還未喝過酒,想起從前多少夜晚一人孤影與烈酒為伴,忽然就來酒癮。
沈文韜望了望天,“都這個時間點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知道有個好的地方。”
沈文韜在上京城多年,吃遍大街小巷,但無人知道他最喜歡的卻是一家巷陌的蒼蠅小館,那館子做了一手極好的麻辣鍋子,正是佐酒的好東西,只是他從未與人來過這里,這樣的小地方與他沈家三少爺?shù)纳矸莶缓稀?p> 一間小小的店鋪前頭,兩盞燈籠搖搖晃晃,鍋子里翻著紅油“咕嚕,咕?!泵芭?。
開店的是老兩口,大晚上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孟晚秋和沈文韜這一桌,那老頭兒端著菜笑瞇瞇地來與沈文韜寒暄,“小相公許久不來了,原是娶了新媳婦,好水靈的姑娘,小相公好福氣?!?p> 他并不知道沈文韜身份,只當(dāng)尋常富貴公子,沈文韜也只笑,“昌伯,還是照老規(guī)矩吧,只我這夫人肚量大,多上兩斤羊肉。”
孟晚秋嗜辣如命,這地方倒正合了她的口味,望著鍋中的泡子流口水,聽了這話,忽然抬起頭望著沈文韜,“你怎知我能吃?”
此時那老伯已經(jīng)下去了,沈文韜含笑看了她一眼,“你每天吃了我沈府多少東西,我豈能不知?”
這貨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她竟然都忘了。
酒菜很快就上來了,兩個人對坐而食,隔著鍋子煙霧繚繚的熱氣,孟晚秋沒有尋常女子的驕矜,吃東西很是痛快,吃得滿臉通紅,也擦一把汗繼續(x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相比起來,沈文韜便文雅很多,含了一杯酒在唇邊看她,“我有一樣?xùn)|西要給你。”他一杯酒下肚,忽然從袖中拿了一張宣紙出來。
“什么呀?”孟晚秋目光一瞥,便見上頭赫然三個大字——和離書。
“你。。?!彼腿惶痤^看向沈文韜,沈府花了這么大功夫娶她過門,沈文韜一紙和離書卻如此輕松。
“我已經(jīng)簽好字了?!彼@樣的人,笑容的意思太多,孟晚秋從來都猜不到,也懶得猜,只見他又滿斟一杯酒水。
“彩禮我可是不退的哈。”她趕緊把那和離書收好,貼身放在懷中,像是怕他反悔一般。
“你放心,縱然大夫人偷了不少家產(chǎn),但是我父親位極人臣,這點兒銀子,他還是拿得起的?!彼f到“位極人臣”的時候,嘴邊忽然嗤出一股涼意,他今夜菜吃得少,卻又是一口酒水咽下了肚,“其實是早就寫好了的,一直沒有機會給你罷了,你這樣的性子挺好的,當(dāng)真挺好的,沈府是個大染缸,能走就走遠些。只是再等些時日吧,成婚沒幾日便和離了,我倒是沒什么,反正名聲也就是這樣了,你是姑娘,往后還要嫁人的,總要顧及一點的。”
他這些話也算是給她交了心了,她這一段婚姻竟是短得讓人心驚,原以為要做一場持久戰(zhàn),卻不想敵人如此就繳械投降了,她知道,是沈文韜甘愿讓她贏的。
不知怎么,心里竟然還有一抹悵然,也不知是為了自己打氣還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一拍桌子嘆了一聲“好”,端起桌上的酒高舉越過鍋子,“既然如此,那就喝一杯吧,敬我們短暫的婚姻?!?p> “好,祝我們從此以后,各自安好。”他也舉了杯,那笑容隔了煙霧便覺得有些飄渺,尤其未及眼底,琥珀一般的眼眸瀲滟,平白卻添了幾分悲涼。
一聲清脆的酒杯碰撞聲,驚了兩個人平靜的心,涼酒入肚,孟晚秋盯著面前的人看,他一定很孤獨吧,莫名的,心中便這樣想。
“既然咱們倆重獲自由,借著這么好的事,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夾了一筷子鍋里的菜,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沈文韜。
“什么事?”
“你當(dāng)真中過狀元?”她也不知為何,就是對這事很好奇,按理說沈文韜若真是狀元,一門兩狀元,那必是美名遠播啊,何苦落了今日這個名聲?但她知道這件事他不愿意提,她也抱了一種試一試的心態(tài),反正和離書也拿到手,問一問,又不會少塊肉。
他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握在酒杯上,指腹擦過細釉,目光垂在桌面上,只是唇邊笑容未改,“十七歲?!卑肷尾怕牭剿p輕吐出了三個字。
“啊?”她一時還未反應(yīng)過來。
“十七歲那年中的,比我爹早兩年。”也不知是多喝了兩杯酒還是真應(yīng)了孟晚秋說的高興,他今日倒覺得說一說又有何妨?
“臥槽?!泵贤砬镎f著說著,又開始動手了,這一次兩只手并用,一左一右去捏他的臉。
他的動作比以往更熟練,“啪”、“啪”兩聲,便把她的手打退,橫了眼睛斥她,“好好吃飯,不準耍流氓?!?p> “我只是想挖開你腦子看看,看看里面是不是芯片。”她還有些委屈地看著他?!拔揖谷患蘖艘粋€狀元,何德何能?。俊毕胨贤砬镂拿ひ惠呑?,居然一不小心撿了狀元相公,陡然生出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哈哈。。?!彼鋈痪屠市Τ隽寺暎偰苷f些稀奇古怪的詞,“是什么都沒用了。”他道。
“為什么?”
“你看我現(xiàn)在,像一個狀元的樣子嗎?”
她一點兒看不出他眼中的疼痛,問得很坦然,“就是哈,為什么你沒有戴大紅花游街,沒有娶皇帝的女兒,沒有當(dāng)大官兒?”她也不知道狀元有那些好處,但是電視劇里面要是中了狀元一般都有這么個流程。
“為什么一定要有那些東西?”沈文韜卻不解。
“啊呀,沒什么,你就告訴我你怎么又不是狀元了。”此時就像看電視劇看到一半又突然中斷了一樣,她急不可耐。
“因為我。。。買題?!?p> “你買題?”她不能理解買科考題目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想大概跟高考買題差不多,“那怎么可能?”一句話脫口而出。
他眼眸一亮,“你相信我沒這么做?”
“就憑你那鋼筋混泥土的腦子,你怎么可能買題?肯定是有人陷害你?!鄙蛭捻w過目不忘的本事孟晚秋見識過,這樣的人才若是放到高考大軍里頭去,就算考不了全省第一,985、211那還不是閉著眼睛考?何必去作弊?
沈文韜從不糾結(jié)于她莫名其妙的話,只笑,“沒想到這世上能如此肯定相信我的人竟是我的前夫人?!?p> “可是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是誰在陷害你?”他沒有否認便就的確是被人陷害咯,孟晚秋替他覺得惋惜,也同樣痛恨那背后歹毒之人。
卻見他失望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和他究竟何怨何仇?為什么一定要害我至此?”
“會是林氏嗎?”孟晚秋雖然大大咧咧,智商還是在線的,這般一猜便知,不然為何沈文韜平白這么恨這個繼母?
“我沒有證據(jù)。”他只這樣說,意思是他是懷疑的,但是沒有證據(jù),只是沒有證據(jù)罷了。
“這個歹毒的女人。”孟晚秋手掌握拳,她初見林氏只覺得這婦人柔柔弱弱,可今日聽的這幾件事,若按她的脾性,直接吊起來抽幾鞭子才解恨。
“那后來呢?”這貨是從來不會顧及別人感受的,她沒看出說了這么多的話,沈文韜情緒明顯比剛才低落了幾分,可她只陷在自己的好奇心中。
“后來,后來自然是入了大牢,并永不能參加科考,因為不認罪,在牢里關(guān)了好幾個月,直到染了怪病,官家體念父親為社稷功勞,不忍我死在牢中才放了我出來?!彼粗约荷n白的手,微微動了動,過去的那些回憶漸漸涌了上來,監(jiān)獄的潮濕、腥臭,病痛的絕望,那股味道仿佛現(xiàn)在還縈繞在鼻尖,曾經(jīng)想,就這樣死了吧,反正今生無望了,那些痛苦漸漸襲卷上來,如一只巨手,狠狠捏著自己的咽喉,讓他喘不過氣來。
“所以你現(xiàn)在一副病病殃殃的樣子?難道是因為這個?”對面的人聲音陡然高了幾分,她半點體念不到他的痛苦,她一直在想沈三郎這模樣也不像縱欲過度,怎么就比尋常人白些?原來是因為這個。
“病病殃殃嗎?”他重復(fù)著,原來旁人看他是這種感覺,“是啊?!彼哪樎裨陉幱爸?,店中只有他們兩個,微弱的燭光只照了他下半張臉,那勾唇的笑,上半截的眼和半邊鼻梁都被黑暗掩蓋,“是啊,雖然命治好了,但從此以后我便染上了咳疾,需要喝參湯吊著,若一日不喝必然是要發(fā)病的?!?p> 要說孟晚秋這個人真夠沒心沒肺,他們這幾日也算朝夕相處,竟然就沒看出來沈文韜每天都在喝參湯。
說到此處,他的笑容漸漸就凝固住了,鋪天蓋地的絕望涌來,“我這破身子還要什么參湯?”他自嘲著說,覺得一切都沒了意味兒,那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我這樣子跟廢物還有什么兩樣?父親既不信我沒做過那事,那既然如此何苦日日廢他那些銀子,治這根本就治不好的???就算好了又能干得了什么?當(dāng)初何不讓我就死在牢里?大家都松快些?!?p> “矯情?!彼^一次說這么多話,卻得了對面的人兩個鄙夷的字。
“你說什么?”他抬起頭來,隱在黑暗中的眼眸露了出來,露出那不可思議的目光。
“我說你矯情?!泵贤砬镆慌淖雷?,指著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