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這一天迎來了日落時分。
剛到酉時,陸續(xù)便有馬車載人來到,成霖在門口迎接并一一記下赴宴者的名號,待到最后一輛馬車趕到,人前腳踏進縣衙門檻,護衛(wèi)們后腳便轟地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滄水地方并不大,大小富戶左右不過十五戶,在正堂內(nèi)兩側(cè)稀稀拉拉地擺放著矮腳桌,每個人都入座之后,整個廳堂依然略微冷清,阿淼躲在隔間后面,從一扇小窗朝正堂內(nèi)張望,這些富戶們,倒是個個衣著光鮮,腦滿腸肥的模樣,同城門口和大街上那些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饑民們恍若身處兩個人間。
聶衛(wèi)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看著阿淼探頭張望的樣子,不解地問道:“姐姐,這宴席有何稀罕,還非要拉我一起來看?”
“看過戲班子唱戲吧,今夜這戲可比戲臺子演的精彩多了,可惜的咱們不能喝彩?!?p> “我就不愛看那些人為富不仁的樣子,都富甲一方了還想著發(fā)國難財,和草菅人命有何區(qū)別?要我說呀,咱大寧就是這樣的人太多了,這次災(zāi)荒才會餓死這么多人,我就不明白了,姐姐,你到底給王爺出了什么主意?”
“其實之前你的那話一出,是王爺首先想到的,并不完全是我的主意,別問了,等著看吧?!?p> “到底什么話啊……”聶衛(wèi)一頭霧水,瑞諺和阿淼故弄玄虛的樣子更是讓他百爪撓心,現(xiàn)在阿淼又硬拉著他要來看什么“好戲”,整個一百思不得其解。
“都是些貪得無厭的人,我才不信一頓宴席能讓他們心甘情愿把糧交出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換了誰都不可能。”
“那可未必,若他們自己都成了災(zāi)民呢?”阿淼說著,詭譎地朝聶衛(wèi)眨了眨眼。
聶衛(wèi)還想說什么,就見阿淼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噓,開始了?!?p> 說話間,只見瑞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兵士,眾人起身行禮,瑞諺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到正堂中央的桌子后坐下,掃視著下面的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笑意。
“勞諸位前來赴宴,本王不勝榮幸,諸位不必多禮,請落座?!?p> 眾人齊聲道謝,紛紛坐下,神色端正,各家心照不宣,都早有準(zhǔn)備。
每人的桌上只有一盤干癟丑陋的堅果,一個空酒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空的盤子,不知是做何用。
眾人看了都微微蹙眉,雖說是天災(zāi)年,但可是堂堂親王設(shè)宴,是否未免太過寒酸了些?
這時,一個身材略胖,身著藍色綢衫的人站了起來:“敢問殿下,我等依約準(zhǔn)時前來,大門緊閉不說,堂內(nèi)外皆有兵士把守,且宴席無酒無菜,殿下這待客之道真是讓我等孤陋寡聞之人前所未見?!?p> 瑞諺笑了一下,拿起一顆堅果:“請問諸位,此果為何?”
眾人都看了看各自面前的那盤,紛紛搖頭稱不知。
“此果名曰生死果,是本王征戰(zhàn)狄夷時繳獲,諸位別看此果其貌不揚,實乃人間至真美味,為狄夷國寶,本王第一次到滄水,也無其他拿得出手的見面禮,想必山珍海味諸位平日里也不比本王見得少,便拿此果與諸位分甘同味。”
眾人一聽,想著就當(dāng)給親王一個面子,吃個稀奇也好,便都嘗了一顆,不曾想此果不僅味道無甚特別,甚至還不如一般堅果的油香味濃厚,入口還夾雜著難以下咽的苦澀滋味。
另一略身形略瘦的人道:“請問殿下,此果為何取名生死果?”
瑞諺臉色的笑意忽地陰沉下來,輕描淡寫道:“傳聞此果一嚼生一嚼死,每一顆入口只能嚼一次,否則……七竅流血而死?!?p>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立刻大變,紛紛忙不迭地將口中尚未下咽的堅果吐到空盤里。誰都沒有想到,看似不起眼的堅果竟會是毒果,更沒想到的是,朔王殿下居然會光明正大地把有毒的果子擺上桌面,還堂而皇之地讓他們吃下去,本以為這只是一場游說他們出糧出錢的宴會,未曾想竟是來送命的鴻門宴。
瑞諺看著眾人,有的人掐著嗓子大喊拿水來,有的已經(jīng)開始不惜摳喉想吐出剛才吃的堅果,此情此景讓他忍俊不禁。
“諸位也不必過于驚慌,此毒有一種特性,在人饑餓時毒性才會發(fā)作,越是饑餓發(fā)作越快,若是頓頓飽餐,也能撐上三天?!?p> “可三天后呢,還是得死??!”
“是啊是啊,這可如何是好,現(xiàn)在就餓了……”
“哼,荒唐,老子不在這和爾等浪費時間了,老子要回去吃飯!”
一些人甩了袖子,開始往門口走去,卻被兵士們伸出的刀劍攔住去路。
瑞諺扔掉手中的堅果,站起來:“諸位一趟來到,還沒品嘗到什么美味珍饈便要著急離席,豈不是本王失禮了?”
眾人哀嚎,徒勞地捶打著緊閉的大門,剛才那個抗議待客之道的人憤怒地指著瑞諺道:“虧殿下堂堂皇親,此番前來滄水是代表當(dāng)今圣上賑濟災(zāi)民,不曾想手段如此下作,竟給我等下毒要挾,若我等今夜命斷在此,滄水甚至整個淮東將陷入大亂,殿下準(zhǔn)備如何同天子交代?!”
瑞諺哈哈一笑:“原來諸位還知道本王是來賑災(zāi)的,那為何還如此為難本王?!至于本王如何同圣上交代,滄水又不缺諸位這十幾位餓殍,此事不勞費心?!?p> 這時,不知是誰驚慌地大聲喊道:“快上飯菜,填飽肚子才是頭等大事,否則一會兒大家都會毒發(fā)身亡!”
瑞諺叫過成霖耳語了幾句,成霖示意護衛(wèi)兵士們將眾人押回座位。
“王爺有令,宴席開始,半個時辰后會陸續(xù)上飯菜?!?p> “半個時辰,怕是還沒吃到飯就先毒發(fā)了吧?!”
眾人渾身發(fā)抖,有的人甚至覺得毒性仿佛在饑餓的作用下已經(jīng)在體內(nèi)悄悄地發(fā)作起來。
瑞諺也重新坐下,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道:“不瞞諸位,其實本王是有制作解藥的方子的……”
眾人聞言忙跪下磕頭:“求殿下憐憫,求殿下賜我等解藥……”
“只是需要時間趕制,且解藥比這果子更稀罕,一粒千金,不知諸位是否舍得破財?”
眾人一聽皆點頭:“只要能保住性命,多少銀子都不會吝惜?!?p> “好,那請諸位安坐,本王去去就來。”
瑞諺說完轉(zhuǎn)身便出了正堂,只留下成霖,正襟危坐在正堂之上,冷臉看著下面這群平日風(fēng)光無限,此時卻身抖如同篩糠的人。
“成將軍,能不能快點上飯菜,我等都饑餓難耐,怕等不到解藥便毒發(fā)身亡了啊……”
身形略瘦的人神色張惶,恐懼讓他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諸位莫急,天災(zāi)年到處都歉收,府里能拿點糧食出來也不容易,望諸位理解......”成霖目不斜視,冷著臉,“稍安勿躁,王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諸位就此斷送性命的?!?p> 這時,突然有人舉手道:“我立即出五斗糧!”
成霖瞟他一眼道:“這共有十五人,五斗糧怕是塞牙縫都不夠。”
“請轉(zhuǎn)告殿下,我愿出一石糧!”
成霖道:“王爺還說了,解藥只有十粒,出錢糧多者可得,想必諸位此時已是饑腸轆轆,哪位出的糧越多,飯菜就上得越快,越豐盛。”
“愿出糧食一百石,紋銀白兩!”
“爽快,給李大官人上飯菜!”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護衛(wèi)端著酒菜走了進來放到了那個李大官人的桌上。
其他還在心底打著小算盤的人見真的可以出錢買飯吃,便紛紛爭先恐后地擠了過來。
“這么小氣還想得解藥,成將軍,我出糧食五百石,紋銀千兩!”
“你們這都沒有誠意,成將軍,我這出糧食一千石,紋銀兩千……”
“還有我,我也出一千石,還有兩千銀子!”
“我也是,不,兩千石,三千兩銀!”
“我出一萬石,五千銀子,成將軍,轉(zhuǎn)告殿下一定得給我留粒解藥??!”
“我這就吩咐管家打開糧倉,任殿下使用,只要能給小的留條活路……”
此時,隔間里,阿淼關(guān)上小窗,回頭對靠坐在身后的瑞諺道:“王爺,依奴婢看這情形應(yīng)是差不多了?!?p> 瑞諺把玩著一個酒杯,悠然道:“不急,再等等?!?p> 聶衛(wèi)插嘴道:“王爺,那啥叫生死果的,不會真的有毒吧?”
瑞諺沒說話,還是看著手里的酒杯,眼神深邃。
聶衛(wèi)把小窗開了一條縫看過去,只見眾人七嘴八舌,場面如鴉斗雀叫一般,成霖舉起手中的劍:“口說無憑,請諸位立下字據(jù),蓋上印鑒,以免日后王爺落下個巧取豪奪之名?!?p> 這一回,這些平日里各懷心思的人倒還真有那么點眾志成城的意思,片刻之后,每個人都誠懇地捧上了加蓋印鑒的字據(jù)。
此時,瑞諺方才將手中的酒杯放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該去收場了?!?p> 說著正待走出隔間回到正堂,又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對聶衛(wèi)說:“生死果這個名字,是本王胡謅的。”
聶衛(wèi)驚訝地啊了一聲,側(cè)頭問阿淼:“姐姐,所以,這就是騙人的?”
阿淼沖聶衛(wèi)狡黠一笑:“不然呢,還真讓王爺下毒啊?”
再次回到正堂的時候,眾人皆還處于恐懼籠罩下,個個臉色煞白,惴惴不安,甚至連面前的飯菜也食不甘味。
瑞諺接過成霖遞過來的一疊字據(jù),滿意地笑道:“本王代滄水百姓感謝諸位慷慨解囊?!?p> 見瑞諺回來,有人迫不及待道:“現(xiàn)在我等字據(jù)已簽,還請殿下賜解藥?!?p> 瑞諺一副莫名的表情:“諸位吃的這杏仁樣子是難看了些,可只是尋常杏仁,并無毒,何須解藥?”
眾人嘩然。
“殿下,為何如此戲耍我等?!”
“殿下以如此手段征糧,若圣上怪罪下來,殿下當(dāng)如何交代?!”
瑞諺反問道:“諸位,挨餓等死的滋味如何?”見眾人不說話,繼續(xù)說道:“看諸位臉色也知道不好受,諸位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尚且如此難受,更何況是生活本就艱難的百姓?本王是軍人,諸位都聽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圣上派本王來滄水,諸位還不明白是何用意嗎?”
“若說天災(zāi)不可避免,人禍便是罪大惡極,諸位的存糧與其落入某些喂不飽的碩鼠的無底洞,倒不如拿出來賑濟災(zāi)民于水火,可算得上功德一件,況且也是為朝廷分憂解難,圣上愛民如子,亦自會感念諸位善舉?!?p> 剛才還群情激奮的眾人頓時鴉雀無聲,無人再出聲,也沒人再膽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