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三)
岑含袖子一拂,溫言道:“你師父可好?”
云游受他這一拂之力,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心下大感驚奇,撓頭道:“師父他吃得好,睡得香,跑得快,罵人也響,好著呢。就是師伯您,可找得我們好苦!”
岑含目中泛淚:“我這不是回來了么?”
云游咧嘴笑道:“是啊!師父若是知道,保準(zhǔn)得樂得跟個瘋子似的!藺姑姑怕也要高興得哭出來!”
“藺……姑姑?”
“就是藺家莊的藺溪姑姑??!師父讓我這么叫的。自打您失蹤后,藺姑姑就一直守在‘致柔堂’等您,我?guī)煾该磕甓鲁鲩T打聽您的下落,到十月回江南,這些年跑遍了大江南北,可就是沒半點您的消息。這下好了,終于……終于讓我碰上了?!闭f著說著,聲音竟有些哽咽起來。
岑含心神激蕩,喃喃道:“她果然在等我……她果然在等我!還有樂心那個傻子……”
“那南宮老爺子呢?”
云游一怔,道:“哪個南宮老爺子?”
岑含一顆心往下沉,轉(zhuǎn)頭去看揚崇義。
揚崇義如芒在背,額頭冷汗直冒,道:“南宮翎五年前就死了,和朱麒同歸于盡。”
岑含腦中“嗡”得一聲,忍不住顫聲道:“為甚么?”
揚崇義苦笑搖頭:“我也不知?!?p> 五年的叱咤風(fēng)云,曾幾何時,揚崇義以為即便面對岑含,自己也最多也就是力戰(zhàn)不敵,絕不會弱了氣勢。卻不想今時今日,竟連動手的勇氣都沒有。
岑含看他神情不似作偽,漸漸冷靜下來,嘆了口氣,道:“你走罷?!?p> 揚崇義一臉茫然:“你要我走?”
岑含冷冷道:“難不成還要我留你下來吃飯?”
“你不怕縱虎歸山?”
“憑你?”岑含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得揚崇義渾身不自在。
“等等?!?p> 揚崇義只得停步。
岑含緩緩道:“替我?guī)€話給令叔、墨宗主和耶律潛,兩個月后,揚州城外長江之畔,了斷恩怨。”
揚崇義吃驚道:“你要公然挑戰(zhàn)楊家、墨宗和天山?”
岑含淡然道:“不止是他們,凡認(rèn)為與我岑含有仇的,都可以來。盡管放心,任你們來多少,我都只一人,這個消息很快會傳遍江湖,望他們各自珍重。”
揚崇義稍一沉默,道:“我明白了,話一定帶到。告辭?!闭f完再不停留,腳下發(fā)力,人已竄出去兩丈,轉(zhuǎn)眼不見。
這邊云游與摩尼教三人也聽得目瞪口呆,好一陣云游才道:“師伯,你真要和他們開戰(zhàn)?”
岑含道:“替我告訴你師父一聲,我把你藺姑姑的安危交給他了,剩下的不許插手。我是去了斷恩怨,不是為了繼續(xù)仇殺的?!?p> “怎么了斷?”
“我有我的法子,三言兩語說不清楚?!?p> “您真不回去看藺姑姑么?”
“還沒到時候,”岑含望著南方,有些出神,“我不能再帶著這些恩怨去找她?!?p> 摩尼教三人這時才上前齊齊躬身一揖道:“多謝岑先生救命之恩!”
云游忙道:“我們這些年打聽師伯您的下落,摩尼教的曲教主和弟兄們也出了不少力?!?p> 岑含點頭道:“是我該多謝諸位。替我轉(zhuǎn)告曲教主,這五年來勞心了,岑某銘感五內(nèi)。”
姓趙的道:“先生哪里話來!我們在江南,常聽教主提及先生當(dāng)年風(fēng)采,無不心馳神往,早就想一睹真容。今日又蒙救命之恩,怎當(dāng)?shù)闷疬@個謝字?”
岑含略一沉吟,道:“我有件事想麻煩諸位?!?p> “請先生示下?!?p> 岑含道:“勞煩幾位回去轉(zhuǎn)告曲教主,將我方才所說散布出去,動靜鬧得越大越好?!?p> 姓趙的心領(lǐng)神會,道:“記住了。”
四人得了岑含吩咐,不敢停留,當(dāng)下啟程直奔江南。岑含亦不多留,進(jìn)屋將剩下的餅吃了,付了賬,也出了小村,自忖兩月之期尚遠(yuǎn),不如先去洛陽看看呼延擎蒼,于是徑自向東。幾日后到達(dá)洛陽,不料一打聽都不在家,說有事出了遠(yuǎn)門,歸期未定,只好作罷。
然則洛陽之行倒也不算白跑,呼延擎蒼雖沒見到,卻打聽出另外一件事——城中名醫(yī)世家左家的大小姐在早在四年前已經(jīng)嫁人,嫁的正是當(dāng)年馳騁沙場的“神刀將軍”,如今縱橫江湖的“刀神”樂心。不由大感欣慰,暗地里替他高興。
之后一個月,“絕仙手”重出江湖公然約戰(zhàn)“落羽驚風(fēng)”、“墨者仁心”與天山耶律潛的消息漸漸傳開,整個武林為之震動,一時各種說辭流傳坊間,真假難辨。而與此同時,岑含卻默默走起了當(dāng)年路途,離開洛陽后,只天山未去,直奔潞州,而后入太行、北上中都至邊境,再折回幽州,繼而往東,邊走邊打聽當(dāng)下江湖形勢。
原來五年前那一戰(zhàn)后沒多久,樂心便與曲聽風(fēng)聯(lián)手先后突襲了楊家與天山,大鬧了一場,重創(chuàng)楊家三十二人,天山十八人,轟動一時,但讓人奇怪的是,從始至終墨宗一直置身事外,并未被波及。其后五年,雙方大小戰(zhàn)不斷,互有勝負(fù),樂心以武藝成就大名,逐漸得了個“刀神”的名號,摩尼教也在曲聽風(fēng)的帶領(lǐng)下逐漸壯大,成為江南武林領(lǐng)袖。而楊家這邊,三年前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剿滅‘天下’”的好戲,搖身一變成為武林中最大的勢力;天山與“墨宗”則分別在耶律潛和墨商的帶領(lǐng)下逐漸恢復(fù)元氣,但相較楊家而言,仍有不小差距,不負(fù)昔日盛況。
這一日行至鎮(zhèn)州城下,想起當(dāng)年在此與“墨宗”斗智斗勇,岑含心中黯然,即便到今時今日,自己對這群人更多的仍然是欽佩。只是天意弄人,事情最終落得如此地步,是所有人的不幸。
正自出神,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嘆息,頓時一股熟悉無比的感覺蔓上心頭。
岑含轉(zhuǎn)過頭,不遠(yuǎn)處一襲黑衣,一個挺拔身影,一只狹長木匣。
“真巧,”墨商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我不想尋你,卻偏偏遇上了;有的人千方百計尋你,卻怎么也遇不上?!?p> “是么?”
墨商苦笑道:“你讓揚崇義帶的口信已經(jīng)帶到了。我與你二人為敵,是始于這鎮(zhèn)州城下,大戰(zhàn)在即,本想著過來看看,當(dāng)年種種尚歷歷在目,沒想到竟在這兒遇上了正主。”
岑含默然良久,忽道:“若我說,無論那時兩位將軍的戰(zhàn)死,還是后來歸氏三杰與馮應(yīng)二堂主的赴義,都非我所愿。你信么?”
“我信?!?p> 岑含怔了怔。
墨商的笑容有些滄桑:“于我而言,對你們的恨在五年前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次來是為了直面你的恨。我贏了,一切到此為止,我若死在你手里,也不會有人找足下尋仇,墨宗自有人會接替我的位置?!?p> 岑含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這一架你我已不必再打。恩怨既已了斷,何必畫蛇添足?”
“已經(jīng)了斷了?”
“已經(jīng)了斷了。”
墨商如釋重負(fù),道:“那我真要感謝老天,若不是這么巧,也許這一架還是免不了。”
岑含幽幽道:“也許老天也厭倦了這些慘劇,不想再折騰了?!?p> 短暫的沉默。
岑含忽道:“我有一事想請教。”
墨商道:“你說。”
“我三叔南宮翎究竟是怎么死的?”
墨商搖頭:“我也不在場,不知究竟。事后只看到一把劍貫穿了他和朱麒,死得很慘烈。”
岑含眼眶泛紅,定了定神才道:“多謝。就此別過。”
墨商忽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p> 岑含道:“你說?!?p> “有一個人,希望你能去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