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乎道乎（一）
中都既克，最大的障礙算是已經(jīng)剪除，然則接下來何去何從卻是眾說紛紜。多數(shù)將領(lǐng)主張改變原先計劃，趁勝占領(lǐng)青、徐、兗、齊諸州，而后伺機(jī)而動，李存勖初時亦有所動搖，然則李嗣源、岑含、樂心與康延孝四人力排眾議，堅按原計劃奔襲汴州，以此一戰(zhàn)定乾坤，李存勖遂堅定下來，以李嗣源為主將，岑含樂心為副，率精騎五千，每人帶七日干糧，拋棄所有輜重，倍道兼程直奔汴州。而自己則親自率領(lǐng)中軍主力步兵一萬五，輕裝上陣緊跟在后。
兵貴神速，當(dāng)日晚兩支人馬先后出發(fā)。李嗣源率領(lǐng)的這五千精騎是整個沙陀軍團(tuán)精銳中的精銳，歷來由天子李存勖親掌，最擅長途奔襲，初七晨即抵曹州城下，守將猝不及防，嚇得面無人色，忙開城投降，大軍遂兵不血刃進(jìn)了曹州。
且說自中都一戰(zhàn)后，岑含一連幾日都是出奇的安靜，幾乎不說甚么話，偶爾有人搭訕也只是應(yīng)付兩句，卻又不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亦不見半分喜怒哀樂。
一切看似波瀾不驚，但變化卻在看不見的地方暗流洶涌。相較于平時的巋然不動、莫測高深，如今的岑含正在褪去身上的氣質(zhì)，變得更加虛無，仿佛融入了天地，近在眼前而又不可觸及。
眾人修為各異，這一份靜謐瞧在眼里便也各不相同。樂心修為與他最為接近，感受也自然尤為濃烈，幾天下來瞧得無比心驚，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然則岑含也只是笑了笑，說了句“我能有甚么事？”，便不再多言。
樂心欲待再問，卻被呼延擎蒼止住，只聽他苦笑道：“想來又是甚么大戰(zhàn)將近了?！毙闹胁挥筛悠婀?，道：“你怎么知道？”
“大哥上次這般模樣還是在嗣昭將軍的府上?！焙粞忧嫔n目中不無擔(dān)憂，“結(jié)果沒多久‘閻王’便找上門來，后來他為了保護(hù)我們，獨身去引開那人，一直到一個多月后才一身重傷地與你回到潞州?！?p> 樂心心中一凜，道：“是太行山那次么？”
呼延擎蒼點了點頭，忍不住去看岑含，皺眉道：“但即便是我也瞧得出來，上次與這次相比，根本無法相提并論?！?p> 施蘭和南宮翎在一旁插不上話，只默默聽著，神色也不由鄭重起來。
樂心也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岑含，看著看著，心里忽然就有些發(fā)怵。但凡高手，每逢大戰(zhàn)前必先澄澈心境，舒緩身體，以期將自己調(diào)至最佳狀態(tài)，這一點自己也不例外，然而岑含如今的身心面貌太過匪夷所思，若非要說像誰，倒是真的很像當(dāng)日那個神仙一般的呂純陽。
莫非他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境界？樂心實在無法想象這將會是甚么樣的一戰(zhàn)。
時不我待，李嗣源心思全在汴州，一進(jìn)城便火速安排一應(yīng)事務(wù)，命康延孝領(lǐng)一千人馬留守，以接應(yīng)主力，待天子到曹州，再行啟程追趕先頭，而后又下令眾將士原地就著干糧飽餐一頓，等吃飽喝足后繼續(xù)趕路，奔襲汴州。
時已正午，軍令下達(dá)后眾將士各依令行事，不料干糧才拿出來，就見一隊梁兵拉著車馬到營地，然后從車上抬下酒肉，領(lǐng)頭的軍官畢恭畢敬走到李嗣源跟前，躬身笑道：“城守大人體恤軍爺們跋涉辛苦，特命小的們備了些薄酒肉食慰勞，望將軍笑納！同時府上亦已設(shè)宴，還請諸位將軍移步光臨，我等不勝榮幸之至！”
眾將面面相覷，均各莞爾，這城守別的本事沒見，巴結(jié)人的一套倒是麻溜得很。李嗣源擺手道：“都拿回去罷！我等尚要行軍，片刻耽擱不得，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你轉(zhuǎn)告城守，心意領(lǐng)了，只要他老老實實聽康將軍調(diào)度，不耍小聰明，我保他性命無憂?！?p> 那人賠笑道：“將軍多慮了，只是尋常一頓便飯，聊表些敬意，也是曹州百姓的心意。決不敢耽擱諸位的大事！”
李嗣源惟恐生變，聞言面色一冷，叱道：“我說不去便不去，哪兒來這么多的廢話？”一言方出，卻見那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失聲痛哭道：“各位老爺可憐小人性命！將軍們?nèi)舨桓把?，城守大人非剝了小人的皮不可！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剛出世的孩兒，我若死了，卻叫他們?nèi)绾问呛?？”?dāng)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端的凄慘無比。
眾人當(dāng)場無語，樂心嘖嘖道：“請客請得這么別致的，還真是頭一回遇見。”
李嗣源不勝其煩，正要命人將這些人轟走，忽然不知那里傳來一絲甜香，香味入鼻，猛地腦子一懵，尚未及反應(yīng)，猛見眼前一花，岑含不已擋在身前，雙掌連動勁風(fēng)呼嘯，厲喝道：“都閉住呼吸，往東北退！”
這一喝之下眾將士頓時應(yīng)聲而動，幾乎同時，梁人裝酒肉的車中竄出十余蒙面人，落在岑含、李嗣源與身后，手里不知拿著甚么物事，連連揮動。香氣見風(fēng)而長，頓時再度擴(kuò)散，眾將士身處下風(fēng)向，首當(dāng)其沖，離得近的幾個猝不及防吸進(jìn)幾口，當(dāng)即人仰馬翻動彈不得，余者見狀紛紛再往東北，一直退入附近街巷。
樂心應(yīng)變奇速，一眾蒙面人方落地，他身子已射了出去，不退反進(jìn)，閃身間便到李嗣源身側(cè)。李從珂、石敬瑭等其余將領(lǐng)見狀，紛紛效法，然而一則樂心本是出其不意，二則這些人功夫差得太遠(yuǎn)，只見十余個蒙面人手腳連動，眾將紛紛給擋了回來，幾個功夫差的中了拳腳氣憋不住，吸進(jìn)幾口，頓時腿一軟一屁股癱地上，被其余人救起架入附近街巷。
霎時間這股異香將一眾唐軍從中斷開，一邊是下風(fēng)向五千騎兵與一干將領(lǐng)，一邊則是上風(fēng)向的李嗣源、岑含與樂心三人，這一番算計顯是經(jīng)過精密安排，分隔一成功，那十余蒙面人隨即抽出兵刃各自戒備，其中七人一個反身直撲李嗣源，樂心一聲冷笑，抽刀接招，以一敵七生生擋住。
這七人自然也是“十殿閻王”之輩，但見樂心人刀合一，“北斗神兵術(shù)”鋒芒所至，縱是“閻王”亦不敢直攖其峰，一時斗了個不相上下，那七人先前戰(zhàn)場上見過他以一敵五的手段，是以多加了兩人，已是最大限度抽調(diào)出人手，不料仍奈何不得，不由各各心驚。李嗣源本身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所幸吸入香氣不多，腦中早已恢復(fù)清明，見狀忙抽兵刃在手，嚴(yán)陣以待。
一時形勢險惡無比，然而卻有兩個人，無論身心，仍然保持著極度的平靜。
一個是岑含。另外一個，站在西北面的屋頂上，黑袍銅面。
此刻二人的眼中早已沒有旁人，甚至已沒有對方。
這不僅僅是武藝的較量，更是“勢”的較量。一個眼神，一個角度，一絲微光，甚至一次呼吸，都足以決定生死。
還在交手中的樂心與“十殿閻王”無疑也感受到了重壓，手腳忽然仿佛被灌了鉛，變得無比沉重。
朱子暮緩緩揭下銅面，這一戰(zhàn)哪怕一點點干擾都是致命的。
銅面之下，是所有人愕然的表情。
誰都無法想象，這世上竟會有這么樣的一張臉。
老天似乎把世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雕琢這張臉上，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匯聚到了上面，即便此刻已遭受歲月的侵蝕，這副面容仍足以讓世上所有的男男女女自慚形穢。
若再倒退二十年，這將會是如得不可方物的絕世之容？
用“美”來形容它簡直已是一種褻瀆！這世間根本沒有一個詞能夠描述它的風(fēng)采！
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這張臉竟然屬于一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