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為忠聞言,只是淡笑著搖頭嘆道,
“你這孩子,心氣兒未免也太高了些個。”
三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接著如薛為忠之前所言地過了兩個路卡,便順利來到了西安城下。
佟正釗上輩子見慣了高樓大廈,看厭了櫛比鱗節(jié),就連世界各地的著名景點他都游覽過一大半,晚明的西安府城在他眼里,唯一獨到之處,就是時空穿越帶來的那點兒特別的“古意”。
“太祖爺嘗云:‘天下山川,惟秦中號為險固’。”
佟正釗掀起車簾,在騾車的棱棱車輪聲中看向幾乎和現(xiàn)代一般無二的西安古城墻,心中一時感慨,
“聽說洪武初年,太祖爺嘗有意將西安定為我大明國都,只是由于懿文太子在考察關(guān)中后意外病故,太祖爺悲痛非常,故而才歇了遷都的心思?!?p> “可如今一看,西安城墻巍峨依舊,全然不失古都十三朝之風采?!?p> 薛為忠淡笑道,
“聽聞昔年太祖爺攻克徽州后,朱升曾向太祖爺獻一奇策云,‘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太祖爺用其策而得天下,是故太祖爺稱帝之后,便在各州府縣普遍筑城?!?p> “因而民間有俗語云,‘漢冢唐塔豬(朱)打圈’,說的就是咱們大明城墻之巍峨高峻,可比之漢皇陵、唐寶塔。”
“這西安府的城墻就是在唐皇城舊城的基礎(chǔ)上擴建的,隆慶二年的時候,陜西巡撫張祉還將這西安城墻的外壁和頂面砌了青磚,如今的西安磚城理應是比從前的土城氣派多了。”
說話間,騾車緩緩地穿過高大城府門洞,佟正釗抬頭看去,只見門洞上懸“長樂門”三字,一瞬間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據(jù)說李自成當年起義,就是由長樂門攻入西安,當他看到懸在城門上的“長樂門”匾額時,隨口便對身邊將士言道,“若皇帝長樂,則百姓長苦。”
李自成部下聽聞此言,立時點火燒毀了長樂門城樓。
因此現(xiàn)代西安留存的“長樂門”古城墻,其實是自清代以后,由后人逐步重建的。
此時佟正釗親眼看到了正宗的明朝西安長樂門,這才終于有了“穿越大明而不枉一遭”的切身感受。
與災民遍地的縣郊不同,西安府內(nèi)仍是一派歲月靜好的祥和景象。
佟正釗看著府城內(nèi)悠然往來的各色行人,心中不無諷刺地想,這明城墻只擋災民不擋義軍,可真是會欺軟怕硬。
就在佟正釗東張西望地尋找著那座著名的西安鐘鼓樓時,騾車拐了兩個彎兒,在一道“西外門”前停了下來。
薛為忠一挺身,對還在掀著車簾四處打量個不停的佟正釗道,
“到了,下車罷?!?p> 薛文質(zhì)見狀,忙伸出手去扶了薛為忠一把。
佟正釗仍在不明所以,
“這就到了?”
“到了!”
薛為忠一面在薛文質(zhì)的攙扶下下了車,一面對佟正釗解釋道,
“這秦王府是昔年長興侯耿炳文在蒙元陜西諸道行御史臺署舊址的基礎(chǔ)上改建的,太祖爺原說‘秦用陜西臺治’,因此秦藩藩邸特被建為‘城中之城’,內(nèi)為磚城,外為蕭墻,與別處封藩形制皆不同?!?p> 佟正釗下得車來,自有車夫把騾車趕去一邊。
薛為忠從懷中掏出王府文憑,又對西外門的守衛(wèi)說了兩句話,守衛(wèi)看了佟正釗兩眼,便點頭放行。
佟正釗心下大定,暗道果然如薛氏兄妹之前所言,近來去秦王府面見秦王的外人不在少數(shù),守衛(wèi)見怪不怪,這才不多加盤查。
三人走過西外門,入眼便是一條碧波蕩漾的“護府河”,河上建梁橋,橋上有廊,既可遮風避雨,又與橋下的護城河園林結(jié)為一體。
佟正釗止不住地四下打量,暗道這可是“西安事變”的真正舊址啊,當年馮玉祥督陜怎么就把秦王府的墻全給拆了呢?
薛為忠看佟正釗張望個不停,以為他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富麗宏盛的朱樓高臺,不禁笑著解釋道,
“這是成化年間秦簡王造的河,據(jù)說是引龍首渠、通濟渠之水入秦王城護城河中。”
“夏天時,這河中蓮花盛開,香氣襲人,景勝杭州西湖,這河邊的亭臺樓閣,另有消暑納涼之用,秦簡王嘗為此賦詩云,‘紅者惟紅白者白,宮城十里飄清香’?!?p> 佟正釗咋舌嘆道,
“了不得,我瞧這府中諸樓皆用琉璃瓦砌頂,真真堪稱,‘孤城西北起高樓,碧瓦朱甍照城郭’。”
“此等規(guī)模,怕是奢比皇宮,秦王爺難道就不怕有心人參他僭越逾制嗎?”
薛為忠笑道,
“這倒不然,這藩府格局,皆是太祖爺當年親自定下的祖制?!?p> “本朝固有之制,親王下天子一等,藩府低于南北二京之皇宮,《周禮》中云,‘天子五門、諸侯三門’,南北二京之皇宮設(shè)大明門、承天門、端門、午門、奉天門五門,而親王府邸只設(shè)欞星門、端禮門、承運門三門。”
“天子皇宮之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面闊分別為九間、五間、九間,用黃色琉璃瓦、金龍藻井;而親王府邸之承運殿、存心殿各為七間,只能用青色琉璃瓦、窠拱攢頂藻井,一如東宮之制。”
“親王府邸唯正殿得飾朱紅、大青綠,余居室止飾丹碧,正門、前后殿、四門、城樓飾以青綠點金,廊房飾以青黑,四門、正門以紅漆金涂銅釘?!?p> “宮殿中畫蟠螭,飾以金邊畫八吉祥花,前后殿座用紅漆金蟠螭,帳用紅銷金蟠螭,座后壁則畫蟠螭彩云?!?p> “這些都是兩百年前就定好的祖制,咱們瞧著這些覺得逾矩,但皇帝卻不能拂了當年太祖爺心疼兒子們的一片慈心善意?!?p> 佟正釗嘆道,
“旁的我卻不知,只是這‘欞星門’實在高貴,曲阜孔廟的第一道大門就是‘欞星門’,象征‘祭孔如同尊天’。”
“太祖爺把‘欞星門’定為藩府之制,并寫入祖訓,可謂用心良苦。”
三人走過廊橋,又穿過一道“西過門”,終于在一道“遵義門”前停了下來。
門前守衛(wèi)又查勘了一遍薛為忠的王府文憑,校驗無誤之后,才對薛為忠笑道,
“薛承奉,王爺半個時辰前就傳話出來,說就在西園聽戲呢?!?p> 薛為忠淡笑著點了點頭,向那守衛(wèi)道過一聲謝后,才轉(zhuǎn)頭對佟正釗和薛文質(zhì)道,
“這卻巧得很,西園離遵義門不遠,倘或王爺在后花園或是東部書堂,那從這兒繞過去可就要走上好一段路了?!?p> 佟正釗應了一聲,待走出好一段路后,才又開口問道,
“這親王府里竟還能建園子嗎?”
薛為忠笑道,
“太祖爺在洪武初年便下旨禁止親王在封國所在之地另外興建離宮園林,王城外頭建不了,自然只能在王宮里頭享受了?!?p> “秦王府宮室八百間,殿高九丈九尺,周長四十里,難道還容不下一個秦王喜歡的園子嗎?”
薛文質(zhì)饒有興致道,
“可惜現(xiàn)在還未開春,據(jù)說秦王府的西園中滿是名貴花卉,都是一般人聽都未聽過的珍奇品種呢。”
薛為忠笑道,
“這話卻是夸張了些,說是珍奇,其實不過是在北方少見的南方品種,你應該都是見過的?!?p> “依我說,西園還屬那些石林最別致,聽說累疊假山的石頭皆采自泰山、華山,可謂是不惜物力,另有那千竿翠竹是移自渭川,至于花卉——還屬秦王養(yǎng)的那幾朵牡丹花最稀奇。”
佟正釗接口道,
“古人云,‘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若論養(yǎng)牡丹,天下水土皆不及河南?!?p> “這牡丹移到了陜西,秦王要如何細細培養(yǎng),才能稱得上‘稀奇’二字呢?”
薛為忠笑著解釋道,
“這秦王府中的牡丹卻有一樁奇處,旁人如何栽種都只能開出白色花朵,而唯有秦王親自養(yǎng)殖,才能開出‘姚黃艷卉’?!?p> 佟正釗想了一想,若有所思地笑道,
“這倒確是樁奇事?!?p> 說話間,三人已步入王府西園。
園中形制規(guī)整,雖是曲徑通幽,但四處都有抄手游廊與臺閣相連。
三人沿著游廊走了一會兒,遠遠地便聽見“咿咿呀呀”的唱戲聲,間雜著些許笑鬧,在安靜沉寂的園林中顯得格外清晰。
佟正釗一聽這唱戲聲就暗道苦惱,他雖是得了薛氏兄妹的提點,來之前也補讀過一些現(xiàn)下流行的著名戲本,但如今聽這調(diào)子,卻還是分不清韻律曲牌,只不過能大約聽懂一些戲詞,不是徹頭徹尾的“戲盲”罷了。
就在佟正釗暗自計較間,三人已走入一座面闊五間的大廳堂,堂中建了戲臺,臺上仍正唱著在外間聽到的那支小調(diào)。
戲臺前遠遠地擺了一張黃花梨嵌銀絲玫瑰交椅,一個戴著黑漆烏紗折上巾、擁著玄狐大氅的少年正背對著三人坐在椅上,跟著戲臺上的優(yōu)伶搖頭晃腦地哼著悠悠小調(diào)。
薛為忠靜靜地立在一邊,既不出聲提醒,也不立刻過去打擾。
佟正釗覷著那把交椅上顯然過分年輕的背影,一時也未得開口。
好容易等到一曲終了,那少年從椅上站了起來,像模像樣地鼓了兩下掌,笑著向臺上的伶人問道,
“本王寫的戲詞好不好啊?”
優(yōu)伶?zhèn)兠Σ坏亟豢诜Q贊道,
“好!好!”
“自然是好!”
“王爺文采風流!”
“就是馬東籬、關(guān)漢卿再世也自愧不如??!”
少年笑瞇瞇地聽完優(yōu)伶?zhèn)兊墓ЬS,忽然神情一肅,板起臉道,
“可是你們唱得不好。”
伶人們一聽,趕忙又紛紛跪下請罪,
“王爺恕罪!”
“小人該死!”
“小人們技藝不精,有污王爺清聽!”
少年看著臺上的戲子們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匍匐在地,忽然哈哈一笑,將披在身上的大氅隨手一脫,大步向臺上走去,
“你們唱得不好,本王便自己來唱!”
周圍操琴持笛的樂戶們俱是一愣,還來不及出聲勸諫,就見少年把臺上的伶人全部趕下了臺,又笑著吩咐道,
“快奏方才的那支尾調(diào)來!”
佟正釗抱起手肘,看著戲臺上那個穿著盤領(lǐng)窄袖盤龍織肩赤袍的天潢貴胄背過身去,隨著鼓聲箏鳴翩翩運步,舉手投足間均是天然一股的瀟灑風流,
“有人齊天樂,有人烏夜啼;
有人好事近,有人聲聲慢;
有人感皇恩,有人昭君怨;
有人沁園春,有人滿江紅;
有人望海潮,有人鷓鴣天;
風入松時南柯子,浪淘沙也罷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