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質到底是軍中漢子,這一把扣抓下去,手勁著實不小,佟正釗手肘吃痛,忍不住緊皺起了眉。
佟正則依然抱著手肘,
“我說薛哥哥啊,你也太矯情了些個,咱們大明這么大片的疆域、這么復雜的人口,皇帝一個人管起來多不容易啊,就是太祖爺當年也沒法兒做到面面俱到啊?!?p> “朝廷用人嘛,難免有些許偏差,你別瞧五軍都督府的左右都督是正一品,這正一品和正一品它就不一樣?!?p> “原來邊地都是衛(wèi)所的時候,在京在外的武職襲替優(yōu)給都要由五軍都督府批準,這左右都督手握人事大權,威風八面,自然瞧不上買賣勘合那點兒子小錢了,但誰曾想后來朝廷又允準將官自募私軍了呢?”
“這將官自己招募上來的私軍兵丁和衛(wèi)所世襲本來就不是一套升遷制度,那能打仗的那一批私軍兵將的武職行奏不就逐漸改成兵部一把抓了嗎?左右‘一事不煩二主’嘛?!?p> “所以薛哥哥你還真沒甚么立場去抱怨五軍都督府見錢眼開,你們南兵一出現(xiàn),那五軍都督府就只能吃月俸了,你知道五軍都督府的月俸是多少嗎?”
“這左右都督一個月月俸八十七石,年俸是一千零四十四石——就這還不是到手的數(shù)目,七折八扣地換算下來,一年實際上也就能領到米十二石、銀二百一十五兩五錢一分二厘、鈔七千一百二十八貫。”
“現(xiàn)在寶鈔不值錢,左右都督一個月滿打滿算,領到手能花能用的也就一石米和十七兩九錢六分銀?!?p> “這既沒人事權又沒底下人孝敬的,薛哥哥你說,這五軍都督府的左右都督要是不賣這勘合,正一品下頭的那些小官不想辦法去李成梁那兒打打秋風,他們一家老小吃啥喝啥?”
“還真以為咱們大明的官老爺個個是海瑞呀?你別瞧海瑞三妻兩妾二媵四仆的,他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全部早夭,用咱們老百姓的話說起來這就叫‘斷子絕孫’。”
“說句不好聽的,倘或海瑞現(xiàn)下在南京一咽氣,他無兒無女的連個給他主喪戴孝的人都沒有,咱們大明的官老爺縱使有千般不是,但好歹也替皇帝管了朝廷那么多事兒?!?p> “人家有兒有女有老有小,為自己一家上下打算有甚么不對???你們南兵剛打贏了幾場仗啊,咋嘴皮子一翻就要官老爺們高風亮節(jié)地斷子絕孫呢?”
薛文質冷笑道,
“好,好,都是我們南兵的不是,合著他們貪污,是我們南兵逼的;他們丟了人事權,是我們南兵害的;他們斷子絕孫,也是我們南兵累帶著他們傷了陰騭?!?p> 佟正則回道,
“我卻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著薛哥哥你這想法挺不厚道,從古至今哪里沒有貪官?倘或有了貪官就怨天尤人,咱們老百姓從夏桀開始就沒法兒活了?!?p> “官老爺們也不容易,咱們老百姓應該將心比心,別一天到晚的給朝廷潑臟水,你要有甚么真本事,那些貪官還能攔著你不成?”
“自己干啥啥不行,就嫉恨人家官老爺有賺錢的能耐,咋的朝廷是欠你的還是啥?有本事你別來找我二哥尋門路呀?!?p> “一邊厭惡貪官,恨不得把貪官食肉寢皮,一邊卻滿世界托關系,就恨自己沒當上個一官半職,這不就是典型的‘端碗吃肉,放筷罵娘’嗎?”
薛文質氣極反笑,
“咱們大明百姓要都同你這樣想,那遼東的韃子遲早坐了這大明江山!”
佟正則呵呵笑道,
“你別老拿韃子嚇唬人,蒙古人當年在的時候一樣有壞極了的達魯花赤,貪官貪污哪能管你皇帝是誰?”
“甭說韃子坐了江山,就是色目人、紅毛鬼兒、佛郎機人來坐了江山,咱們大明該有貪官還是有貪官!”
“這事兒從古至今、從今往后都是一個道理,你就是現(xiàn)下抹脖子再投一回胎,只要你誕生在大明這片土地上,到了還是被官老爺們捏在手心里。”
薛文質氣得眼睛發(fā)紅,打定主意再不理會佟正則,轉頭便朝佟正釗道,
“我聽小妹說,佟兄胸懷大志,所思所想不同常人,更是個極難見到的厚道漢子,難道佟兄也視我們兄妹為棘手難題,不愿出手相助一二嗎?”
佟正釗的手肘被捏得生疼,
“非是我不肯相幫,只是薛兄所求之事,皆在我能力之外,我有心無力,如何能助?”
薛文質盯著佟正釗看了一會兒,道,
“佟兄有心就好?!?p> 他緩緩地放松了手下的力道,
“‘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佟兄真心相幫,必定能找到合適的方法?!?p> 佟正則冷聲道,
“怎么?你還想強人所難?”
佟正釗朝佟正則擺了擺手,側頭對薛文質笑道,
“不瞞薛兄,今歲我雖年屆十八,卻是孑然一身,無官無職無差遣不說,連尋常吃喝都要家里供給,實在拿不出積蓄來投秦王府的銀礦,更沒有職權去為薛兄落一個好戶籍,不過……”
薛文質急切地接口道,
“不過甚么?”
佟正釗笑了一笑,正色回道,
“聽說薛兄去秦王府是為了投奔正在為秦王當差的一位親戚,無獨有偶,我也想去秦王府謀一個差職,又不甘成為區(qū)區(qū)惡棍打手,因此想先見一見秦王爺?!?p> “倘或薛兄的那位親戚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自然投桃報李,就是竭盡所思,也要讓薛兄在此地平安落戶?!?p> 佟正則在一旁冷眼旁觀,端的是一言不發(fā),在佟正釗說完交換條件后,他的臉上還浮起了一絲似笑非笑的嘲諷神情。
薛文質思索片刻,一口答應道,
“好,佟兄且安靜等待些時日,待各處縣衙開始將各地流民統(tǒng)計成冊時,我自有辦法能讓佟兄見到秦王?!?p> 薛文質答應得這么爽快,倒是讓佟正釗暗自吃了一驚,心想前幾日同薛文貞說起此事時,薛文貞那般聰敏,卻都不敢一口應承,怎地這薛文質竟有如此大的能耐?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薛兄君子,想必定是一諾千金?!?p> 薛文質微微一笑,毫不拖泥帶水地松開手道,
“正月二十一日縣衙開衙,到時我再來尋佟兄便是?!?p> 佟正釗不料此事進展得如此順利,忙拱手回道,
“那就麻煩薛兄了?!?p> 薛文質回身一揖,
“不敢,不敢?!?p> 二人相互禮罷,薛文質連剛打上來的井水都沒喝上一口,轉身便告辭了。
薛文質前腳甫出院門,佟正則就忍不住冷哼出聲道,
“二哥,你還真信他們兄妹認識秦王府手下的甚么親戚呀?”
佟正釗笑著反問道,
“為何不信?”
佟正則掰著手指頭分析道,
“勘合是向左軍都督府買的,說明他們兄妹根本不認識甚么張學顏;投一個銀礦還要來拉二哥你下水,說明他們根本就沒甚么錢,就是有錢也快花光了?!?p> “再說了,秦王雖在府里出不來,可為秦王辦差的都是咱們這兒一等一的聰明人,這親戚要真能耐到讓他們兄妹投銀礦,他們還用為落戶的事兒發(fā)愁嗎?”
佟正釗笑道,
“藩禁太嚴,平時不是常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嗎?落戶的事兒牽扯太多,如今朝廷又發(fā)令申嚴保甲,他們兄妹想要在咱們這兒落戶,來找一趟咱爹也算是謹慎?!?p> 佟正則撇了撇嘴道,
“我看不像,我方才那么奚落他,他卻連發(fā)火都不敢?!?p> 佟正釗笑道,
“原來三弟剛才是在試探他?!?p> 佟正則“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佟正釗又笑道,
“那咱們試探他,就不許他來試探咱們嗎?”
佟正則不屑道,
“他也配來試探咱們?我是沒看出這個丘八有甚么過人之處,就二哥你心善,才會這么幫著他們兄妹?!?p> 佟正釗笑了笑,道,
“戚家軍的后人嘛,能幫一把就幫一把?!?p> 佟正則謹慎道,
“那萬一他們兄妹是騙子呢?”
佟正釗笑道,
“沒事兒,憑他們要求咱爹辦甚么事兒,左右想辦事就得先讓我見到秦王,我見不到秦王,便甚么辦法都不替他們想?!?p> 佟正則嘆了一聲,甩手便走,臨走還撂下一句,
“我就怕二哥你空耗心血,再說戚家軍南兵這么多人,倘或來一個二哥你就幫一個,就是把咱們佟家都掏空了去救也不夠??!”
佟正釗立在原地,對著佟正則的背影輕聲回道,
“不會的,三弟,歷史上的戚家軍南兵,在平壤之役中為國立下大功后,就被李如松借北兵之手,以戚家軍嘩變?yōu)橛赏罋妆M了?!?p> “大部分戚家軍南兵到死都沒拿回朝廷許諾給他們的賞銀和官職,大明萬千子民都救不了的困境,哪里輪得到這佟家掏空家產地去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