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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絡(luò)

第304章 云不知

如意絡(luò) 晶巖 4353 2025-03-20 14:57:18

  瓜州,大雪連著下了一日夜。

  雪停了,澹月軒的大門開了,一個身穿皮襖子的年輕人扛著掃帚出來了。

  他跺跺腳,呵出一團熱氣,咧嘴笑了笑,清冷的面龐一下子生動起來。他很快在門前清掃出一條小道來,直通不遠(yuǎn)處的疏勒河。

  河面上結(jié)了冰,他抓著一根樹杈,用腳使勁兒踩了踩,確認(rèn)冰層足夠厚,這才上了岸,撿起掃帚一路連跑帶滑的回去了。

  “阿吉!阿吉!走,我?guī)慊グ?!?p>  屋檐下,正舉著長竹竿敲冰溜子的小娘子回過頭來,雪膚碧眼,如一只白狐幻化而成的精靈。幾年時間,當(dāng)初那個半大的假小子長開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周毓就是一直陪在花旁靜等花開的那個人。

  他們至今未成親。

  阿吉對苑娘子的慘死內(nèi)疚自責(zé)至今。

  這幾年,他們倆在溫暖的春夏季沿著疏勒河一面行醫(yī)一面打聽苑娘子的下落,在寒冷的秋冬季就窩在澹月軒中,種藥制藥,整理翻譯曾經(jīng)的少主給苑娘子搜羅來的醫(yī)書。

  曾經(jīng)的少主已經(jīng)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他沒有回頭。從他一把火燒了大將軍府,將苑娘子的東西安置在澹月軒中那時起,他就再未回過澹月軒。他似乎將這座疏勒河邊的柴家別院給忘了,一同忘記的還有他最美好的一段青春愛戀。

  阿吉并不怨少主,因為那才是少主要走的路。她怨自己。若非平時和王五奎那廝不對付,那日她來軍中尋少主,他也不會從中作梗將她關(guān)起來。少主若是能及時趕回去……她曾無數(shù)次的給周毓比劃,比劃到一半就停了,眼里蓄滿淚水,仰頭望著開闊湛藍的天空,心境卻總也明朗不起來。

  回不去的過去和到不了的將來,怎么緬懷,怎么希冀都可以,唯獨現(xiàn)實,讓人既清醒又無奈。

  周毓也曾無數(shù)次的開導(dǎo)她,少主都已經(jīng)走出來了,她也該放下了。每次她都搖頭沉默,周毓從不勉強她。在所有追隨少主的人當(dāng)中,唯獨他從那滾滾向前的激流中退了出來,停在原地,等她。

  前年秋,已成為柱國大將軍的李申忽臨澹月軒。原是他北巡經(jīng)過,特來瞧一瞧他的兩個小友。從李申處得知王五奎死了,是被他的那些禁臠亂刀捅死的。

  王五奎雖然人格卑劣粗野,但有以一擋百之勇,不失為一員猛將,若非闖下大禍,跟隨少主打下基業(yè)怎么著也得封個將軍當(dāng)當(dāng),可他最終的歸宿卻只是北庭弓月城一個小小的守將。少主徹底厭棄了他,他找李申哭過,找諸葛太師求過,都無濟于事。人生失意,悔不當(dāng)初,他把悔恨轉(zhuǎn)化為暴虐施加于那些無辜可憐的女子身上,而當(dāng)他不小心摔斷了腿躺在床上行動不便時,他的報應(yīng)就到了。

  王五奎死了,沒人為他傷心,頂多嘆兩聲。

  那日李申長吁短嘆,周毓察覺到不對勁,細(xì)問之下他才講出口。原來李申的女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媒人踏破了門檻,她卻一個也沒看上。李夫人問她想嫁什么樣的,那小娘子扭捏半天說想進宮……

  李申先是驚訝后也釋然了,試問全北晉,凡是見過少主的女子,有不對他芳心暗許的嗎?只是喜歡他沒有錯,可他孰非良人吶!他把自己心里的情情愛愛都倒進疏勒河里了。他有多癡情,就有多絕情。

  可耐不住女兒軟磨哀求,李申硬著頭皮向陛下提及此事,陛下眉頭都不皺一下的笑納了。李申如釋重負(fù)的同時也頗覺失落,陛下笑納他的女兒如同笑納他進獻的一件禮物。

  他的女兒,夢想如愿了也落空了,一夕之間長大了。

  李申走后,阿吉比劃著問周毓,如若苑娘子還在陛下身邊,他還會有三宮六院嗎?

  周毓想了想,說應(yīng)該沒有三宮六院,但兩宮四院還是有的,誰讓他是帝王呢?

  阿吉失望至極,周毓摟著她的肩安慰,人所處的位置不同,想法也會不同。人是會變的,少主會變,苑娘子也會變。

  天放晴了,雪還未化。

  遠(yuǎn)處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朝澹月軒而來。

  阿吉踮腳翹首以望,扯了扯周毓的衣袍,有些激動地比劃問是不是陛下來了。

  周毓望了又望,搖頭道:“不是,瞧這陣仗不是,也不可能是?!?p>  沒一會兒,車架就停在了澹月軒大門前。

  為首的護衛(wèi)長沖周毓、阿吉喝道:“爾等大膽!卓婕妤大駕,還不速速跪迎?”

  周毓反應(yīng)過來,拉著阿吉叩首拜見。

  從寶馬香車上緩緩走下一位衣著華麗的美人。美是真的美,好比陽春三月初開的嬌蕊,傲也是真的傲,眼睛長在頭頂上,全然無視跪在雪地里的兩人,卓婕妤在左擁右簇中款款走進了澹月軒。

  “這就是陛下龍潛時常來小住的院子,瞧著也還雅致。”卓婕妤環(huán)顧左右,笑著對身邊人道,“薛美人說這兒藏著不少寶貝,我倒要看看陛下在這藏了什么稀罕物什兒!”說著,便徑直入了主屋。

  阿吉捉急的比劃,問周毓那人是誰如此囂張。

  周毓嘆了口氣,道:“陛下的女人,之一?!?p>  在一塵不染的閨房內(nèi)走了一圈,卓婕妤心頭莫名升騰起一股子酸醋氣,不屑的嗤笑一聲,“不過是早遇見陛下幾年罷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在宮里人人都得避諱她,憑什么?”

  她打開箱籠,隨手翻了翻里頭的衣裳,美眸里盡是輕蔑之色。轉(zhuǎn)到西廂房,看到里頭滿當(dāng)當(dāng)擺著幾口大木箱,便命人打開來看。

  “不能打開!”周毓和阿吉被攔在外頭,急得大喊。

  “本宮偏要打開!”卓婕妤在圈椅里坐下,小心翼翼的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統(tǒng)統(tǒng)都打開!”

  幾名護衛(wèi)掄著鐵錘將木箱上的鎖一一砸開,阿吉氣得哇哇哭,周毓顧不得那么多了,發(fā)狠一般的沖里頭喊道:“那里面的東西是陛下留給苑娘子的!萬萬動不得!要掉腦袋的!”

  卓婕妤翻了個白眼,道:“苑娘子?你倒是讓她過來?。『?,墳頭都沒一個,你們倆奴才連磕頭都不知道朝哪兒磕吧?”

  底下的宮女、嬤嬤拿了幾件東西給卓婕妤瞧,有稀世罕見的整張紅狐皮、有滿滿一匣子各色寶石、還有一尊二尺來高的玉雕獸人像……

  “呦,果真有好東西?。⊙γ廊藳]有誆本宮。”卓婕妤一面驚訝,一面醋意更盛,“不過是個小妾,陛下也舍得拿這些稀世珍寶賞她,她配么?”

  卓婕妤此行本是往焉耆探親去的。她自入宮后很是得寵,又順利懷上了龍種,不久前家中傳信說她外祖母生了重病,她自幼在外祖母膝下養(yǎng)大,情分深厚,得知消息后整日以淚洗面。陛下垂憐,準(zhǔn)其返家探望。

  她帶了好多寶物準(zhǔn)備孝敬家中長輩,可那些寶物同眼前這些相比,實在算不上貴重。于是卓婕妤毫不手軟的帶走了這幾箱珍寶,可謂滿載而歸。唯獨留下了一箱子書,那上面的字跟蚯蚓爬一樣,看也看不懂,索性棄之。

  阿吉望著室內(nèi)的一片狼藉,眼淚都流干了。苑娘子以前斗不過少主的女人們,想來現(xiàn)在也斗不過,畢竟少主成了陛下,他的女人更多也更厲害了。還好苑娘子不在啊,不然會被她們欺負(fù)成什么樣……

  三日后,卓婕妤還未到焉耆的家中,她洗劫澹月軒的消息已傳至涼州。

  柴峻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吩咐下去:“拿走的東西,一樣不少的給朕物歸原處。卓婕妤,準(zhǔn)其在行宮安胎,孩子生下后交由……李昭儀撫養(yǎng),卓婕妤不必回來了。薛美人,亂嚼舌根,搬弄是非,截舌,罰入掖庭做苦役?!?p>  殿內(nèi)無一人敢多言,內(nèi)侍監(jiān)得了旨便下去處置了。

  幾名文武大臣相繼奏事,說起鎮(zhèn)守朔方的大將軍白超要斬鐵臂神將強波一事,柴峻凝眉道:“強波違抗軍令,私下帶兵出城,依律當(dāng)斬。但念其過往功勛卓著,且是初犯,并未對吾方造成損害,改判杖責(zé)八十,褫奪軍職,即刻從朔方返瓜州,看守皇陵?!?p>  誰說陛下不念舊情的?。磕菑姴吮菹乱黄鸪錾胨赖男值?,到底還是比枕邊的女人重要啊!大臣們內(nèi)心都打起了小九九。同樣是犯錯,你看卓婕妤,艷絕西北且懷著龍種陛下都沒赦免她,不過是順走陛下兩箱子財寶,還回來就是了,多大點事要留子去母?再看強波,這幾年在軍中也算威名赫赫,可不知抽什么瘋竟敢違抗軍令,私自帶兵出城一路廝殺至無定河,就為了給梁朝的安定侯小侯爺收個全尸。

  據(jù)同去的人講,彼時梁朝同突厥兩軍對壘,正殺得昏天暗地,想要在那尸山血海里找個人難如大海撈針,可強波憑著過人的眼力還是將人給找到了。盛小侯爺泡在亂石灘的血坑里,雙眼俱被毒煙毒瞎,強波抱起他時,他抓著強波的手,叫了聲大哥,人就咽了氣。

  梁軍只知盛小侯爺?shù)氖w是被一隊神秘黑騎送回來的,殮尸的在他衣襟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對染血的鷹翎。

  白超曾問過強波為何要去,強波道小侯爺曾在他重傷時于他有照料之恩,不忍他成為荒川野地里的游魂。

  不知情之人只會說他意氣用事,可知情之人包括柴峻都愕然難解,當(dāng)年強波重傷不正是為了救盛煦然么?早就兩清的恩怨,何來又報恩之說?

  柴峻問諸葛太師,關(guān)于強波和盛煦然是否有他不知道的事。諸葛太師擺擺手,道他們二人之間,好比黑土羨云,云不知一樣。

  人的感情,有時簡單直白如水,有時又復(fù)雜得難以言說。

  樞密使全進忠將各處搜集的重要情報一一稟來,當(dāng)講到龍驤軍副指揮使溫在恒不久前已接旨攜家眷返回洛京時,一直半合眼迷瞪的諸葛太師陡然睜開眼,手里佛塵一揮。

  “太師可有疑問?”柴峻問道,每日國務(wù)巨萬,他已很久沒有關(guān)注溫在恒這個人了。

  諸葛子獲對全進忠道:“你將方才所言再說一遍?!?p>  全進忠眨了眨眼,道:“龍驤軍副指揮使溫在恒,已于日前攜家眷啟程返回洛京?!?p>  這下連柴峻都聽出異樣來了,不禁皺眉問道:“溫在恒何來的家眷?”

  全進忠“哦哦”兩聲,道:“陛下有所不知,去年十月,溫在恒在廣州成了親。據(jù)探子回報,婚禮由嶺南節(jié)度使奉朔主持,是日大宴賓客,熱鬧非凡?!?p>  柴峻同諸葛子獲對視一眼,默了片刻,道:“不過如此,他也不過如此?!?p>  “可知溫在恒所娶何人?”諸葛子獲問道。

  全進忠眼珠上翻做思索狀,須臾用那吐字不清的南蠻腔調(diào)道:“好像叫蘇娘子,是個寡婦,還帶著個孩子,早年隨夫行商四方,積攢下不少家業(yè)?!?p>  柴峻盯著中指上淡淡的墨跡,拇指在上面搓了搓,冷然道:“時隔這么多年,我當(dāng)他會如何……娶妻就娶妻,嶺南是沒人了么?娶個寡婦,還整出那么大排場,可笑至極?!?p>  他抬眼望著殿室上方的虛空,那兒透著陽光,光束里漂浮著無數(shù)的塵埃。你若有眼便看看吧,你的好舅舅也沒等你。他心內(nèi)如是想著,心上的舊疤卻驟然撕裂般疼起來,疼得他眉頭緊皺。他揮揮手,屏退所有人。

  見大臣們先后而出,御前伺候的幾名小內(nèi)侍端著茶水點心進殿服侍。陛下日常勤政操勞,常眉頭不展,神情嚴(yán)肅,內(nèi)侍們便想方設(shè)法逗他開懷,給他解悶。

  一個伶牙利嘴的小內(nèi)侍拿全進忠開涮,“全樞密來西北也有十來年了吧?吃了西北的酒吹了西北的風(fēng),舌頭還是捋不直!陛下聽他那口音好笑不好笑,奉朔說成紅索,寡婦說成瓜胡,難為陛下竟還聽得懂?!?p>  柴峻淡淡一笑,接過茶盞,溫茶入喉,他卻渾身一僵,整個人一動不動,把幾個小內(nèi)侍嚇得大氣兒不敢出。

  茶盞“砰”地一聲落在案上,柴峻指著外頭,喊道:“去把全進忠給朕追回來!”

  這天正倒春寒呢,全進忠跑出了一身汗,進來就稽首跪拜,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陛下急吼吼喊他回來作甚。

  “你放才說,溫在恒所娶之人……”柴峻放緩語速,“是一個叫蘇娘子的寡婦?”

  全進忠瞪著忠誠的牛眼,連連點頭。

  “你口中的蘇娘子,到底是姑蘇的蘇,還是舍予舒?”柴峻緊盯著全進忠的嘴巴。

  全進忠窒了下,嘴巴張了張,面露急色,算他還有急智,道:“后者。”

  柴峻深吸一口氣,眸色都變了,喃喃道:“竟是舒娘子么……”

  名字中也帶舒,難道是巧合?溫在恒為何會娶一個寡婦?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

  “關(guān)于這個舒娘子,你還知道多少?”

  “臣目前所知道的就這么多了,陛下恕罪!”

  柴峻輕輕搖了搖頭,“朕要知道關(guān)于舒娘子的一切,速速查探,速速報來?!?p>  “臣領(lǐng)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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