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定在十月初十,除了這日是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也取十全十美之意。
按溫在恒的意思,婚禮既要辦得風(fēng)光排場,又要遵制循禮。是以時間雖然緊湊,事關(guān)明媒正娶的一應(yīng)婚前禮節(jié)步驟一個不少的辦了,又廣邀賓客,一時之間龍驤軍副指揮使大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嶺南道。
若杉擔(dān)憂這么大張旗鼓要是傳到柴峻的耳朵里就不好了,不如悄悄的辦了,多過幾天安生日子。溫在恒卻問他知不知道納妾禮。
若杉撓頭,納妾有什么禮?一頂小轎把人抬進府里圓房就完事了!誰個納妾還大張旗鼓的走流程擺喜酒???
“這就是妻和妾的區(qū)別。柴峻給不了她正妻的名分,自然也未舉辦過一場正式的婚禮。她曾經(jīng)也是坐進一頂小轎里,被人從側(cè)門抬進了柴家,她說那是一座比天牢還可怕的牢籠。柴峻給不了她的,我都會盡我所能給她最好的。我要八抬大轎迎娶她入門,讓她做女主人,讓她像婚前一樣自由自在,舒心愜意的活著,不受任何拘束?!睖卦诤阏f到這垂眸停頓了片刻,再抬眼,眸色清亮如水洗,溫潤中透著堅毅,“有沒有柴峻,我都會這么做?!?p> 好在,這一天雖遲亦至。
這日,若杉忙里抽空回了趟賃的宅院,將他們?nèi)肆粼诖颂幍臇|西收拾了下,以后他們不會回來住了。
將軍雇請來洗衣做飯的仆婦乍一見他回來,登時喜上眉梢,忙著給他端茶倒水,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將軍何時歸來,卻見他已收拾好了包袱,一副拎包就走的架勢。
仆婦名喚簡二娘,年歲二十五六,揚州人氏。前幾年揚越戰(zhàn)亂,揚越王為了籌集軍資在民間大肆搜刮,百姓不堪其擾紛紛外逃。簡二娘就是那個時候跟隨經(jīng)商的丈夫帶著所剩不多的家底兒一路逃到了嶺南,還未安頓下來,丈夫就染病去世了。
簡二娘平日靠做零工和賣繡活兒掙的一點散碎銀錢養(yǎng)活年幼的女兒巧兒,日子雖艱辛但咬咬牙也能維持下去??啥蜻\專找苦命人,賃她們屋子的是一富戶的管家,那人四五十了,先頭老婆死了好些年,老鰥夫見她頗有幾分姿色,動了歪念頭,漲租逼她做填房。簡二娘不從,付不起賃金,只得帶著巧兒流落在外,有時宿在破廟,有時在廢棄的窩棚里將就,身上的銀錢所剩無幾,連口吃的都買不起了,巧兒又生了病。
那日她們母女被人從藥鋪里趕出來,她抱著高熱昏迷的巧兒跪在藥鋪門口哭求,身邊圍了一些個地痞無賴,有讓她賣身為妓的,有讓她賣身為奴的,沒人管她女兒的死活,只等著看她的笑話。
她慢慢停止了哭泣,抱緊女兒站起身,不求了。女兒要是挺不過去,她也沒有活頭了,和活在這污濁冷漠的世間相比,死反倒容易得多。
溫將軍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沒說什么話,只是拿眼冷冷一掃,那些個地痞無賴就做鳥獸散了。他從她手里接過巧兒,找大夫為孩子看了病,付了診金藥費,當(dāng)知道她們無親可投,無處可去,便帶她們回了住處。從此她就負(fù)責(zé)給他們洗衣做飯,打掃屋院。他們?nèi)齻€都是從軍的,鮮少回來住,她平日里大多時候都閑著,可溫將軍給的工錢卻不少。她們母女終于能有個安穩(wěn)的落腳地了!
這才過了兩年,怎么又有變故了?
“溫將軍可回來了?你……你這是又要出去?”簡二娘怔怔的問道。
若杉將包袱挎在肩上,喝了口茶潤喉,“簡娘子,以后我們不住這了。我家將軍要成親了!”
“成……親?”簡二娘腦袋嗡了下,震驚過后憂色浮上臉面。
“這幾日忙著婚禮的事,里里外外到處跑,我腿兒都跑細(xì)了?!比羯寂d高采烈的說著,全然沒注意到簡二娘變得黯然的眸色,“我家將軍說了,你和巧兒若是想留在廣州,他可以安排你進節(jié)度使府里做繡娘,帶著巧兒一起過去。節(jié)度使府上的老夫人認(rèn)得我家將軍,你們過去了有人照應(yīng)著,日子不會差。你們要是想回?fù)P州老家也行,我家將軍找人護送你們回去,只管放心。這宅子還能住個一年半載的,你且慢慢考慮,不急!”
若杉說罷,像陣風(fēng)似的刮走了。徒留簡二娘站在灑滿陽光的正廳里,身發(fā)冷,心發(fā)虛。
怎么就……忽然要成親了呢?那她……算什么?難不成是她想多了?想錯了?
簡二娘雙腳猶如戴著沉重的鐐銬,她艱難挪動步子,挪到椅邊,癱坐下來,耳邊回響起繡坊的管事陳阿姐對她說過的話。
你看那位夫人現(xiàn)在,穿緞著錦,滿頭珠翠,以前窮得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粗布裙子上補丁摞補丁,撿人家丟掉的男鞋改小了給自個穿。她比你命還苦哩!男人獲罪被流放崖州,遇上風(fēng)大浪急船翻了,一船人一個活口都沒有。她沒了男人,為了活下去,什么臟活兒累活兒都肯干,有時也會拿些繡活兒來繡坊寄賣。后來,一個軍爺相中了她,那軍爺家底頗豐,不僅買了宅子安頓她,好吃好喝的養(yǎng)著她,還給她大把的錢花。雖是個外室,沒有名分,但你看她的日子過得多滋潤吶!女人說到底還是要靠男人的!
那姓溫的軍爺雖然窮酸了點,可人相貌堂堂,待你也不差。你想想啊,大街上那么多賣兒賣女的苦命人,他怎么就單單幫了你呢?你比那位夫人長得還要好,且等著吧,溫軍爺早晚會將你收了房。男人有本事,以后還愁沒有大宅子住,沒有銀子花?到時,這費眼費手的苦差事咱再也不干了!
聽得多了,簡二娘暗下里真的以為是陳姐說的那么回事。她不清楚溫將軍到底是何方人士,是否已有家室,也不明白為何一個將軍卻還只能賃住那樣老破小的宅院,她不敢多嘴去問。因為他總是不茍言笑,那雙深邃的眼眸哪怕是在炎炎夏日也是一片冷沉。她曾試過向三個人中最年輕、話最多的若杉校尉打聽,誰知他卻拉下了臉,告誡她做好分內(nèi)的事就好,將軍的事不是她該打聽的。
從那以后,她就不敢再多問,只是在將軍回來住的時候,多做些可口的飯菜,讓伶俐可愛的巧兒“適時”出現(xiàn)在將軍面前,同他說說話。將軍面對巧兒總是和顏悅色,有時還會給她錢讓她去買想吃的零嘴兒。
丈夫過世后,簡二娘悵惘了好一陣子,每每午夜夢回,憶起成親后的點點滴滴,難過得咬緊嘴唇默默流淚??勺詮谋粶貙④姶罹群?,她已很少想起前夫,她心里對男人所有的幻念,出現(xiàn)的都是溫將軍的身影,挺拔修韌,眉目英正,雖不修邊幅但通身的氣度是她前夫,不,是她所見過的大多數(shù)男人都不能比的。
簡二娘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頰,一顆心如泡在了酸水里。不能就這么算了,她想,她倒要看看他娶的是誰。他對她總有一兩分情義在的吧?她不求做正妻,做個妾,甚至做個無名無分的外室,她都愿意??!
回過神兒來,簡二娘猛然起身,提著裙角追出門去。
若杉看著氣喘吁吁追來的簡二娘,還以為她這么快就想好了呢,誰知她開口就問將軍現(xiàn)在何處。
“我們母女受將軍大恩,無以為報,總得當(dāng)面謝過才能安心。”簡二娘淚眼盈盈,“巧兒也時常念著將軍,盼著他回來呢!”
若杉想了下,覺得不過是見一面告?zhèn)€別而已,就將新宅邸的位置告訴了她。
隔日,簡二娘起大早梳妝打扮,描眉畫鬢點絳唇,從箱籠里托出新裁的衣裙穿上,整個人一下氣鮮亮了不少,仿佛回到了揚州時的光景。她又給巧兒梳了一對討喜的丫髻,穿上粉嫩的衣裙,耐著性子教她說見了將軍要說的話。
難怪不回去住了,新宅邸可真大真闊氣??!簡二娘牽著巧兒順著院墻走了一圈,回到大門前,心里莫名忐忑了起來。
巧兒摸著威風(fēng)凜凜的石獅子,問:“阿娘,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溫將軍的新家?!?p> “那我們也能住進去嘍?”巧兒眨著亮閃閃的大眼睛問道。
“我們……”簡二娘如鯁在喉,這宅邸比揚州的刺史府還要闊氣,但正是因為太闊氣,很可能并沒有她們母女的容身之地。她躑躅了半晌,又想起陳姐的話來,那么多賣兒賣女的苦命人,他怎地就單單幫了我呢?我長得也不差,男人不就是貪圖女人的姿色嗎?
簡二娘握了握巧兒的手,拉著她堅定的往大門走去,才走上臺階,余光瞄見幾匹馬并一輛馬車朝這個方向駛來。她轉(zhuǎn)身定睛一看,那騎在馬上的二人正是若杉和冷教頭,她慌忙拖著巧兒走下臺階,畏畏縮縮的站在石獅旁。
若杉一眼就瞧見了簡二娘母女,沒想到她們來得這樣快。他敲敲車窗,同溫在恒說了幾句,溫在恒點點頭。
一行人來到門前,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簡二娘朝若杉和冷巍頷首笑笑算打過招呼,視線一轉(zhuǎn)落在跳下車的溫在恒身上,心跳比之前跳得還要快,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去了!
唉?溫將軍怎么……變了?不是那個一身粗衣胡子拉碴的糙漢了!眼前的他,帶玉冠著錦衣,面上干干凈凈,沒了胡須的遮擋,越發(fā)顯得他五官周正。他不僅變年輕了好幾歲,就連通身的氣度都變了,好似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風(fēng)吹走了他身上冷硬的鎧甲,露出朗潤的內(nèi)里來。
簡二娘正詫異著,眼見他伸手扶著一女子下了馬車,那女子衣著素雅,身形窈窕,待轉(zhuǎn)過臉來,簡二娘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這……
若杉見簡二娘呆呆愣愣的,叫了她一聲。簡二娘回過神兒來,忙拉著巧兒上前,往溫在恒跟前一跪。
舒嬋瞧這母女二人的打扮,不動聲色的抬眼看向溫在恒,無聲詢問這是你說的仆婦?
這一眼雖然淡淡的,溫在恒的心思卻瞬間轉(zhuǎn)了十八彎,再看簡二娘母女明顯異于平常的裝扮,他的眉峰微微隆起。
簡二娘低著頭,心間酸澀無比,強忍著說道:“將軍,當(dāng)年若沒有你出手相助,我們母女二人也存活不到今日。將軍俠肝義膽,大恩大德奴家沒齒難忘?!?p> “舉手之勞罷了?!睖卦诤闵焓掷税亚蓛?,“你們起來說話?!?p> 簡二娘站起身,仍是低著頭,道:“昨日小溫校尉來,讓奴家考慮下去留。奴家在揚越的親戚自戰(zhàn)亂后就失了聯(lián)系,歸途千里迢迢,便是回去了有沒有親戚可投靠也是未知。奴家想著就不回去了,若是能憑靠將軍的關(guān)系進到節(jié)度使府做繡娘,奴家自是愿意的?!?p> “如此甚好?!睖卦诤忝寄渴嬲归_來,“你們且安心等著,不出三日便會有人上門帶你們進節(jié)度使府。府里的老夫人是再和善不過的了,且這嶺南沒有比節(jié)度使府更安穩(wěn)的去處了?!?p> “是,多謝將軍……”
巧兒見娘親眼圈紅了,想起出門前娘親的交代,便走上前去拉住溫在恒的衣角,可憐巴巴的問道:“將軍,你不要我們了嗎?”
簡二娘剎那間臉色驚變,一把將巧兒扯回自個身邊,語速飛快的說道:“將軍不日就要成親了,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忙。奴家就不打擾了,就此別過!”
說罷,大的拉著小的,很快就消失在巷口拐角。
溫在恒暗暗松了口氣,瞪了若杉一眼。
若杉垂首憋笑的同時也憋了一口悶氣,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山雞惦記!如今什么女人都敢覬覦他家將軍了!也不打聽打聽?!
“嬋兒,外頭風(fēng)大,咱快進去吧?”有驚無險的度過一場從未料到的危機,溫在恒暗自慶幸,對身邊人說話的聲音更低更柔了。
舒嬋笑著點點頭,雖然笑意很輕很淡,但這漣漪一直泛至眼眸深處。走上臺階,她微微抬頭瞥了眼溫在恒,他立馬俯身靠近,“娘子大人有何吩咐?”
“你……”
“絕不納妾!”
“你……”
“除了娘子,誰也甭想染指我分毫!”
舒嬋“噗嗤”一笑,被他一打岔,她想說什么都忘了。
三日后,簡二娘帶著巧兒進了節(jié)度使府。領(lǐng)她們進來的管事是個話多的,絮絮叨叨了一路。簡二娘從他口中得知府里下人多,除了幾個有頭有臉的大管事,余下的多是三五人一間房,便是他這個二等管事也是兩人一間。老夫人為了照顧她們母女,單獨騰了一間房給她們住。
“還是溫將軍面子大??!要不都說老夫人待溫將軍跟待自家親兒子一樣的!”管事推開門,指指屋內(nèi),“瞧瞧,多敞亮!老夫人吩咐了,以后你們?nèi)绷松抖塘松吨还軄碚椅?,我會安排?!?p> 簡二娘謝過管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嘴:“老夫人為什么待溫將軍這般好?”
她一直以為溫將軍他們吃的穿的住的都不太講究,應(yīng)該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投軍,靠掙軍功一步步往上升,軍銜應(yīng)該不會太高,軍餉也沒多少??陕牴苁路讲诺脑?,節(jié)度使夫人待溫將軍親兒子一般好,莫不是夸大其詞?
“這你就不知道了!幾年前的事了,溫將軍可差一點就做了奉家的三姑爺?!?p> “奉家這樣的門第,不都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嗎?”
“奉家倒不太注重這個?!惫苁碌?,“要說門第,咱們府里的三娘子要是作配溫將軍,那算得上是高嫁。”
“高嫁?”簡二娘雙眼倏地睜大,“節(jié)度使府的嫡女配溫將軍尚算高嫁,那溫將軍家里得是什么門第?”
“你在溫將軍那干了兩年,連這都不知道?”管事?lián)u搖頭,問她,“你可知當(dāng)今皇后姓甚?”
“溫。”
“此溫即彼溫,一家的!”
簡二娘如遭晴天霹靂,管事走了半天了,她的腦子還是一團亂,心里不是個滋味,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