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雪厚,山川靜謐。
年輕的少主登高遠眺,四下里皆迷迷茫茫,望不見山巔的塔,也望不見出山的路。他在寒風(fēng)中默立,英俊堅毅的面龐無懼風(fēng)雪的吹打,只是深邃的眼眸中透著難以言說的悵惘,亦透著渴望。
他鮮少做夢,做過大多醒來就忘了,可只要夢見她,他就記得清清楚楚。也不知為何,明明她已經(jīng)嫁給他成了他的人,可每回夢見她,幾乎都是哭著喊著去找她。
他心里不踏實,近來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從上次離家至今已有兩月有余,從未分別這么久過,期間他等啊盼啊,希望能收到她的信,像以往一樣只是簡單的叮囑他吃好穿暖,或是讓人捎來幾件衣衫鞋襪,知道她在掛念著他,他就心滿意足了??勺詮纳洗嗡麄兇蟪骋患?,鬧得不歡而散,他再沒有收到過她的信。
分別越久,思念越重,柴峻感覺自己都快積郁成疾了。尤其是夜里做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夢,讓他心中難安。他想回去看看她,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都行。
這日,舒嬋上門給強波母親治療腿腳,忙活完從強波家中出來,阿吉嗅了嗅,比劃著肚子餓了,想吃前街的胡餅子了??諝庵酗h散著焦香味,知雨咽了咽口水,也說想吃了。
難得出來一趟,小丫頭們想吃什么想買什么,舒嬋都由她們?nèi)?。前街不遠,很快就到了,車夫?qū)④囎油?吭诮诌?,阿吉和知雨跳下去,牽著手開開心心的去買胡餅。舒嬋臨窗而坐,看著外頭來來往往的人,聽到后面有駝鈴聲,她扭頭往后看,只見一個龐大的西域商隊正穿街而過。
人群紛紛避讓到街道兩邊,車夫怕人流沖撞馬車,忙拉著馬兒往巷子里躲避。這下舒嬋完全看不到商隊了,她聽著那絡(luò)繹不絕的駝鈴聲和人們的嘖嘖贊嘆,好奇心盛,也下了車,站在人群之后踮起腳觀看。
這個商隊不僅人馬眾多,貨物滿載,竟還有三輛裝飾花哨的馬車,里面都是些模樣嬌媚的胡姬,她們活潑俏皮,無所顧忌的探出頭來張望,一路歡聲笑語,吸引得人流跟隨著馬車向前移動。
想來這個商隊的主人定是位豪富吧,單是養(yǎng)著這些胡姬都是筆不小的耗費??此齻兡菢拥臍g樂,仿佛世間的愁苦都與她們不相干。曾經(jīng)淪落風(fēng)塵又如何?她們?nèi)缃裰还芨魅俗吣详J北,見識大千世界,享受青春年華,不愁前路,不問歸宿。
舒嬋怔怔的看著商隊漸行漸遠,看得出了神,完全沒留意到幾十步開外的斜對面,有道視線正凝望著她。
此時此刻,柴峻無比心痛??吹搅巳账家瓜氲娜?,撫慰了他的相思,但此情此景,她所顯露出的對自由的向往,深深刺痛了他。
從前她的眼中全是他,而今她的眼中,只有遠方。
柴峻忍無可忍,他大步向她走去,帶著由積壓已久的情傷和怨怒轉(zhuǎn)化成的凜然煞氣,來到她面前。
舒嬋看著眼前忽然出現(xiàn)的柴峻,一臉驚愕。他怎么會在這兒?然而不等她發(fā)問,他便抓住她的手臂,將她連扯帶抱的塞進車?yán)?,然后甩動韁繩,驅(qū)車駛離。舒嬋慌忙扒著窗子向后望,看到阿吉和知雨被柴峻的親衛(wèi)扈從攔下,兩個丫頭叫喊著急得直跳腳,她們的身影很快被追隨過來的親衛(wèi)人馬所遮擋,看不到了。
沿路屋舍人煙越來越少,路也越來越顛簸,過了好一陣子,馬車終于停下了。舒嬋穩(wěn)住身形,向外張望,入眼滿是瓊枝玉樹,密密匝匝,前路不通,而后面則是茫茫雪野,遠遠地能望見跟過來的人馬正呈一字排開……
柴峻弓著腰進入車廂里,也不坐下,半蹲在舒嬋跟前,仰頭盯著她,眸光銳利又灼熱,問道:“一別數(shù)日,你想我了不曾?”
他的眉上凝著霜雪,很快化成點點水珠兒,掛在眉梢。兩道長眉,像淬過冰水的劍,冒著絲絲寒氣。他的眼眸很是明亮,但其中含有太多舒嬋看不透的東西,還有映在他眸子里的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她不想看。
舒嬋偏移視線,不想看,也不想回答。
“不想我,是不是?”柴峻抓住舒嬋的手,他的手凍得冰涼,以前她會包住他的手輕輕揉搓,放在嘴邊哈氣幫他暖手,現(xiàn)在她卻明顯的掙了下,沒掙脫掉,就皺緊了眉頭,僵硬的由他抓著。柴峻往前挪了挪,緊貼著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這張讓他魂牽夢繞的小臉,心頭又愛又恨,他緊了緊手,“我可是想死你了!我前日做夢,夢見你了。你為何不給我寫信了?還在生我的氣是嗎?你要生到什么時候???你說句話好不好?”
她還是冷著眉眼不吭聲,柴峻氣惱得抓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吼道:“你說句話!”
“你放開我!別碰我!”舒嬋拼力掙扎,可他的雙手如鐵鉗一般,她掙脫不得,最后反被他牢牢鎖在懷抱里。
“你只管鬧,只管生氣,你想過我沒有?你讓我怎么辦?你說,你告訴我!”柴峻氣急,紅著眼圈怒吼。
“你不是我的重秀,你不是了!”舒嬋淚流滿面。
“我是!”柴峻斬釘截鐵的說道。他說想死她了,半點不架,他已有四個多月未曾同她親近。眼下,箭在弦上,他忍不得了!他甚至沒有考慮對與錯,一切由著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他得到了,滿足了,他不后悔。
可不后悔,不代表他不心疼。他捧著她的臉,拇指輕輕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柔聲低語:“我對你的心從未變過,我會一直一直愛你,我永遠都是你的重秀。嬋兒,我們和好吧?以后除了你,我誰也不會碰,真的……”
西嫁途中,因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后會遭到殘暴的對待,舒嬋整日提心吊膽,即便那時的柴峻分明是個俊朗純潔的公子,她仍然對他滿懷戒備。然天意無常,那時的她絕想不到最后他竟成了她的依靠。他對她的愛直白又熱烈,還沒拜堂成親,便以“為夫”自稱,時常像個孩子一樣的纏著她,慢慢的,她就心動了。
她覺得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生而高貴卻不蔑視貧賤,他比誰都有多情的資本卻潔身自好,他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起初跟他在一起時,她的確很是輕松快樂,以為最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以為她頭頂?shù)奶炜沼肋h有他撐著,以為他們會死生契闊,執(zhí)手偕老……
曾經(jīng)她以為的美好,多么的天真可悲!他說著最動聽的情話,卻做著最傷害她的事,將她的最后一絲尊嚴(yán)摧殘殆盡。他說我永遠都是你的重秀,此刻她忽然頓悟了,她的重秀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不是他變了,這才是他啊!十萬雄兵少主,他眼里有山河,胸中有丘壑,他越變越強,一切不過是順或逆的問題,他在乎的越少就越隨心所欲。
他的懷抱很溫暖,舒嬋卻在他的懷里瑟瑟發(fā)抖。她想這個懲罰,比她想象中的那些都更加殘暴,讓人痛不欲生又痛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