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菊花黃,又是一度秋。
豫章縣主蕭芙嫁到西北二十年了,每年秋景如是,可今年秋色尚淺,她卻早早感受到了蕭索荒涼。她盯著地上半黃半綠的落葉,心中隱隱作痛。韶華匆匆,未老便已凋零,死生皆寂寞。
作為一個女子,丈夫不愛,兒子不親,說來可悲,這么多年過去,蕭芙早就習以為常,她心痛的不是兒子對她的忤逆,而是他戳穿了這個家的真相,那層虛偽的和美的面皮,能糊弄住小孩子,可孩子總有長大的一日。
初嫁人時,柴宗理對她是極為喜歡的,祝嬤嬤勸她事已至此不如安下心來好生過日子,道理她都懂,但她就是做不到。她的心熱不起來,哪怕對方是柴宗理這樣叱咤風云卻唯獨對她溫柔相待的人物,她能做到盡一個妻子的本分,心門始終對丈夫關閉。她不想遠嫁西北,她不想嫁到任何地方。她不想嫁給柴宗理,她不想嫁給任何人。
她心中有座墳,里面葬著她愛的人,還有她曾夢想的一生。
她幼失怙恃,作為豫章王府遺孤被叔叔揚越王收養(yǎng)。在揚越王府的那幾年,她深刻的體會到了寄人籬下之苦。小小年紀的她,幾番遭人算計,淪為后宅勾心斗角的工具,若非祝嬤嬤不離不棄的看顧和教導,她早就小命嗚呼了??煽v她千般小心萬般謹慎,也躲不過有心之人的算計。
揚越王正室育有二女,三個兒子皆庶出。為了爭奪世子之位,三子明爭暗斗,隱私手段層出不窮,常鬧得闔府不寧。二兒子之母原是揚州一家妓院的鴇母,別的人去妓院嫖妓,揚越王卻嫖了妓院的當家。此婦人雖出身卑微,但在風月場合歷練久了,心思頗為活泛,進了王府也頗得揚越王寵愛。故而,她那種出身也竟敢讓自己的兒子去爭奪世子之位,且她的主意打到了頂著豫章縣主名號的蕭芙身上。她教唆自己的兒子對蕭芙格外好些,最好生出些青梅竹馬之情,待過幾年蕭芙及笄,她就請求揚越王將蕭芙許配給他,這樣他爭奪世子之位的籌碼也多些。
小蕭芙忍著滿眼的淚拉著祝嬤嬤悄悄離開,回到房中,二人抱頭痛哭。那一刻,蕭芙真是恨透了那對母子,整個揚越王府都令她感到惡心無比。賤人生的賤種,竟敢肖想她,利用她,他們怎配?蕭芙和祝嬤嬤謀劃一番,在進京為皇后賀壽時,找準時機,向皇后哭訴了她在揚越王府受的委屈,懇求皇后垂憐幫幫她,當時的皇后便是如今的陶光園太后,聽了小丫頭的哭訴,深受震動。豫章王府再怎么沒落,也是皇親貴族,怎能受這般折辱?皇后做主將蕭芙留在身邊教養(yǎng),蕭芙終于脫離了苦海,同時也遇見了她此生至愛。
他比她大一歲,身量卻比她高出許多,第一回見她,他彎下腰,雙手按膝,湊近了打量她,然后抬手刮了下她的下巴,笑道:“妹妹,給哥哥笑一個。”
顧慮到他的身份,還有未來的日子,蕭芙勉為其難的扯了扯嘴角,卻惹得他大笑起來。他蹲下來,雙手拉著她的手,認真的看著她,溫聲道:“想笑就笑,不想笑便不笑,以后在宮里別拘束,有哥哥罩著你吶!”
他就是先太子蕭向興,在蕭芙的大半生中曾給過她愛和希望,唯一照亮了她心房的人。雖然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妹妹,一個不怎么有趣的玩伴,同他相處的短短幾年,卻是蕭芙此生最開心的時光。有他在,蕭芙以宮為家,再無寄人籬下之感。有他在,春有春的爛漫,冬有冬的意趣,寒暑不再煎熬,小丫頭恨不得時光過得慢些,再慢些。
他對她無話不談,抱怨過朝政的繁瑣,罵過太傅老兒的迂腐嚴厲,還曾偷偷帶她溜出宮去玩耍,碰見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買給她。他喜歡自由自在,一有機會便出宮遠足,他走了后,他養(yǎng)的貓、狗、孔雀都交由她喂養(yǎng)。那年,他去青城山代父修行問道,她同以往一樣,心中雖依依不舍,但還是笑著送別,之后書信頻寄以緩相思,直至噩耗傳來……
流干眼淚也等不回那個人了。
差仨月,她就及笄了。他說他一定趕在她及笄禮之前回來,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她就等啊等,盼啊盼,哪怕后來她迫于現(xiàn)實遠嫁西北,哪怕過去了二十多年,她其實還在等。
那份特別的禮物到底是什么?
一個約定,困了蕭芙一生。
重秀兩歲那年,柴宗理忽然告訴她,他在神泉山莊療傷時,看上了一個女子,欲納其為妾。那時,蕭芙不可謂不震驚,震驚過后,她才意識到起初對她滿眼愛意的丈夫,長時間得不到她的回應,已同她漸行漸遠。丈夫告訴她,那女子乖巧懂事,進門后必會恪守本分,敬事主母,希望蕭芙能同意他納妾。
蕭芙的心如龜裂的戈壁,裂縫里長滿棘刺。她知她亦有錯,且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但驕傲如她,還是抬起頭,直視著那個背叛她的男人,冷聲道:“你既然愛她,讓她做妾豈不委屈?不如我們和離,我把主母的位置讓與她,祝你們喜結良緣,恩愛美滿。”
柴宗理眉目冷峻的看著她,沒說話。之后月余他未歸家,聽說置了外宅,同那女子居于一處。蕭芙叫人收拾了行李,不顧老夫人的阻攔,抱著柴峻就走了。
一路往東南而去,目的地洛陽,方向明確,可越走蕭芙的心越沉。她遠嫁西北是政治聯(lián)姻,她這么貿貿然負氣出走,說是回洛陽,可洛陽她怎么回得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還有何地能讓她容身。而且柴峻是柴家軍少主,跟著她算什么?車輪一日一日前行,她一日比一日心慌、失落。柴峻哭鬧著要祖母,祝嬤嬤也一直在勸她。男人納個妾而已,納就納了,便是納十個八個也越不過她去,她是朝廷賜婚,柴宗理還敢寵妾滅妻不成?蕭芙聽得心煩意亂,加之長途跋涉,到秦州支撐不住便病倒了。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她夢見了洛陽的皇宮,太子哥哥扶著她的肩,他們并排坐在樹上看日落,夢見他去青城山那晚,他捏著她發(fā)紅的鼻頭,說等我回來,送你一份特別的禮物……
她睜開眼,看到柴宗理坐在床邊,柴峻趴在他的膝頭。他說他以后再也不提納妾之事了,請她跟他回家去。他終于追來了,給了她一個臺階下,也全了她的臉面。蕭芙虛弱的說了一聲好,心里依然空落落的。她明白他之所以妥協(xié)半是因為老夫人的施壓,半是時局的考量,斷然不是什么浪子回頭。果然,回到瓜州,他并未同那女子了斷,而是將其作為外室養(yǎng)著,從未在蕭芙面前提起過她,蕭芙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也從不過問。
日子在一團和氣中不停翻頁,深宅大院四季輪換,西北萬里黃沙漫漫,埋了美人夢,也埋了英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