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溪正部。
各個氈帳都被裝點成了火紅色。赤橙黃綠各色的小花被溪正部的少女們扎成一個個花環(huán),掛在了各個帳篷的門口。
火熱的氣氛充滿著整個溪正部,對于溪正部而言,今天是雙喜臨門的日子,其一是丘澤部的族長女兒即將嫁入溪正部,溪正部將為此舉行最隆重的婚禮,其二是溪正部的勇士們終日躁動的心終于有了釋放的機(jī)會,應(yīng)丘澤部前族長女兒的請求,溪正部即將出兵丘澤,救出丘澤部的前任族長。
少女們鶯鶯燕燕,把阿滿團(tuán)團(tuán)圍住,她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看英瑪把手上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胭脂水粉一點點地抹在阿滿的臉上。
在溪正部女孩們的心中,英瑪?shù)男蜗髴?yīng)該比族長還要高大得多。畢竟對于少女們來說,族長約等于某種高高在上發(fā)號施令指使她們?nèi)ジ筛鞣N各樣雜活的人。而英瑪是溪正部的姆媽,所謂姆媽,大概是說她愿意傾聽少女們的懷春心事,為互生情愫的少年少女們理清纏繞成一團(tuán)亂麻的紅線。姆媽的手有著特殊的魔力,它能為每一位出嫁的少女畫出她們平生最好看的妝,在雍州,這些水粉和胭脂都是很難見到的,它們多出現(xiàn)在那些把性命系在一根麻繩之上、以穿過大荒嶺的走鬼商人們的貨箱之中,且要價極高。
雖說阿滿曾經(jīng)是丘澤部族長的女兒,但她對這些東西同樣陌生。她看著這些粉紅的、嫵媚的顏色與粉末慢慢地在自己的臉上蕩漾開來。銅鏡中的阿滿唇色紅潤,明眸皓齒,線條柔和,原本的自己被英瑪手上的粉刷慢慢地刷掉,一點點地剝落下來,從鬢發(fā)到嘴角。
她覺得鏡中的人越來越不像自己。一條寬廣的橫貫整個雍州的天女河,把她和銅鏡中的人隔成兩個世界,天女河滾滾流淌,水聲浩大,卻沒能掩蓋溪正部四處的擊鼓聲、綿長的號角聲,這些聲音喧鬧而喜慶,阿滿卻只覺得他們吵鬧。
她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姆媽,嫁人是不好的事嗎?”一個稚嫩的聲音穿過擠在裝各種粉墨物件的小箱子邊的人群,趴在英瑪?shù)募绨蛏?,她的下巴搭在英瑪?shù)募珙^,跟著英瑪?shù)膭幼饕粍右粍拥摹?p> “嗯?為什么這么問呢?”英瑪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她拿著梳子,一遍遍地讓它流過阿滿的滿頭黑發(fā)。
小女孩歪著頭,對著阿滿努了努嘴,“不然的話,為什么這個姐姐看上去那么不高興呢?”
英瑪嘆了口氣,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她把梳子放在銅鏡的邊上,把肩頭的小女孩抱了起來,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嫁人是大事呀,可不能用好不好來界定,與其說好不好,倒不如說是一種告別?!?p> 小女孩聳了聳鼻子,嬌嫩的雙手拉住英瑪垂在胸前的辮子,不住地把玩著,讓英瑪?shù)霓p子在她的手上團(tuán)成不同的形狀,“告別是什么意思呢,是說這個姐姐要走了嗎?”
“意思啊,是跟以前的自己說再見啦。之前的一切都只能是之前的事了,那些你喜歡的你討厭的,你想逃避的還是想尋找的,都再也和你沒有關(guān)系啦。你有了新的身份,也要承擔(dān)新的責(zé)任?!庇斎嗔巳嘈∨⒌念^,她的聲音不大,但旁邊的阿滿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聽上去多累啊,而且好殘忍哦……我可不要嫁人,我才不想放棄媽媽做的甜奶酪呢!”小女孩從英瑪?shù)纳砩咸讼聛恚贿吅爸贿吪芰顺鋈ァ?p> 在她的身后,有人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族長,按照您的吩咐,五百輕騎已經(jīng)提前越過溪水,在丘澤部的后方扎營,他們特意繞了一個大圈,在路上沒有撞見丘澤部的人。大部隊的三千正騎兵,也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隨時可以出發(fā)。只不過……”跪在英布面前的是副族長英豐,他是這次出征丘澤部的主要指揮者,此時的他伏在案前,欲言又止。
族長英布瞇起眼睛,瞥了一眼英豐,他的語氣溫和:“你我是共同管理溪正部的兄弟,雖無血脈之親,但兄弟之間,有話不妨直說。”
英豐吞了吞口水,“弟兄們都不明白為什么這次不讓他們用開過刃的刀……”說完,他的頭伏得更低。
“這個嘛,咱們畢竟是為了救姻親而去,無意于與丘澤部不死不休。況且,這也是我答應(yīng)呼延阿滿的條件之一。再說了,咱們溪正部的武士,在你的帶領(lǐng)下,各個都是一等一的草原雄鷹,哪怕用沒開過刃的刀,至少在春白草場這,還是打遍無敵手的?!庇⒉悸龡l斯理地說。
英豐猛地抬起頭來,他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匕,劃開自己的手掌,鮮血汩汩地流下,落到氈帳的羊毛毯上。他把手上的血涂在額頭上,在額上畫了三個圈。這是溪正部的傳統(tǒng),當(dāng)上司一意孤行時,屬下有權(quán)利以此來請求族長重新考慮,族長不能輕易拒絕。
“請族長三思,這可是把弟兄們的腦袋掛在別人的手上了!”
英豐在額頭上畫了兩個圈,在他打算畫下第三個圈時,英布站起身來,搶過副族長手上的短匕,放在毯子上擦了擦,英豐愣了愣,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英布的語氣變得十分強(qiáng)硬,“我知道他們都聽你的,你身為一族之副族長,我的左臂右膀,理應(yīng)做個表率,而不是和我對著干。這件事我已經(jīng)決定了,不必再提?!?p> “是?!庇⒇S退了出去,他的腳步聲踩在草地上,越來越遠(yuǎn)。
“你安排下去,給那兩千輕騎備上最鋒利的刀?!庇⒉紝χ诎抵袊诟懒藥拙?。
“明白?!?p> 末了,他又說,“確認(rèn)過那五百人都是只聽我話的人了吧?”
“是,已經(jīng)確認(rèn)過了。”黑暗中有人回應(yīng)。
“春白草場,還是一個人說了算為好啊?!庇⒉加昧ο蚝筇傻?,他的椅子搖搖晃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