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冬末,下雪的日子,也比之前少了很多,翠微山上林木縱橫,樹葉稀疏,光禿禿的枝干交錯在一起,上面掛著雪霜,薄薄的一層,像是少女涂抹的腮紅,讓整座山看起來更加冷清。草色是枯黃的,耷拉在黃土地上,石頭和泥塊露了出來,散落了一地,好似無家可歸的旅人。
唐無塵靠在翠微山頂石碑的背后,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襖,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形似雍州北部荒原出沒的狗熊。扶光蹲在唐無塵的旁邊,他穿的并不多,手腕和腳踝露在外面,唐無塵看在眼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扶光的手在石碑上摩挲著。
石碑的正中央,用方正的書法刻著“翠微山”三個大字,筆法遒勁有力,勝于現(xiàn)正呼嘯著的猛烈東風(fēng)。三個大字的旁邊劃著幾個唐無塵和扶光都看不懂的符號,刻痕淺淡,筆跡看上去也很新。雖然不知道符號的意思,但他們都記得這是南熏刻下的,當(dāng)時刻字的少女指尖輕點,像是在石碑上跳舞。少女的裙裾飛揚,帶出一陣暖風(fēng),秋日的晨光灑落一地,濺到少女身上,少女眼波流轉(zhuǎn),撞進(jìn)毫無防備的少年們的心里。
“扶光,你確定南熏會來嗎?”唐無塵把頭從石碑后面探出來,不時觀望著上山的路,路上空空蕩蕩,偶爾有幾只小蟲,在山路上爬過,一晃眼就消失不見了。
扶光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當(dāng)然會來!”
“可是我們回來之后,南熏就一直神出鬼沒的,旁邊還老有那個叫林羽生的男人跟著,現(xiàn)在事情結(jié)束了,想喊她去看寒江寺自己……”唐無塵自打那天找了翠薇聊天之后,他就很想把自己準(zhǔn)備好的禮物送給南熏,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出了浮圖塔,他就像出籠的野獸,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扶光抓住了唐無塵碎碎念的縫隙,出聲解釋:“那人是南熏的師傅,說要帶南熏回荊州那邊,好像說羽族內(nèi)出了什么矛盾,要讓她回去繼承羽王的位子……”他努力回想當(dāng)時林羽生說的話,“可能過幾天,南熏就要離開江凌了……”
“什么!可是揚州還有很多地方有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沒和我們一起去呢,什么姑蘇的松子糖、涇陵的獅子頭,我都準(zhǔn)備好了下一次的偷跑計劃了……”這是唐無塵第一次知道南熏將要離開的事,哪怕之前扶光讓他準(zhǔn)備生日禮物,他也以為僅僅只是一次普通的生日而已,因此也并不明白為何扶光的情緒會一直低落。
他又想起了什么,“那南熏呢,南熏是怎么想的?”
扶光語塞。
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那個活潑的少女,她總是笑臉盈盈,像一只蹦跳的野鹿,又像在雍州的傳說故事里的一種名為“望野”的鳥,望野沒有雙腳,它們從出生時就學(xué)會了飛翔,自此天高海闊,它們就開始了持續(xù)一生的旅行,累了就棲在樹上、樓宇、風(fēng)中,望野永遠(yuǎn)不會落地,直到它死去的那一刻。在雍州的故事里,望野象征著自由,象征著永不停止的探索,因為,望野也成了當(dāng)年南征天下的拓跋弘武的軍旗標(biāo)志。
大概,望野的眼神,也應(yīng)該是南熏一般的淺藍(lán)色,里面藏著整個九州。
噌——
唐無塵爬到石碑上站定,他拔出了謫仙,刀鋒指著浮圖塔的方向。
“咱們回去,去救南熏,這種人生大事,怎么能不關(guān)心她的意見呢!”
他的聲音很大,借著風(fēng)勢傳得很遠(yuǎn)。
扶光愣在原地,刀身反射的光暈照在他的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唐無塵低下頭來看扶光,“你還愣著干嘛,還真準(zhǔn)備南熏當(dāng)了羽王封你個大將軍當(dāng)當(dāng)啊?”他把棉襖解開來,讓大風(fēng)把衣服吹得搖擺不定。
扶光好像一瞬間清醒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一點也不希望南熏離開,至少,不希望她這么倉促地離開。
他也學(xué)著唐無塵的樣子,把扣子解開,冷風(fēng)打在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腦子卻是無比的清醒。
少年們仿佛一瞬間長大,他們披掛上了盔甲,他們騎著白馬,向著既定的目標(biāo)沖鋒,馬蹄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音。
唐無塵和扶光從曲折的山路上向下奔跑,他們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山林之間,在他們的身后,偶爾有林雀從山中飛出來,抖出滿樹的雪花。
正午的陽光照在江凌城正冬門的大道上,霜雪在光照下逐漸消融,化為一灘灘積水。一輛馬車緩緩駛?cè)氤侵校囕喣脒^石板路,留下兩條長長的水跡拖痕。馬車上掛著一面櫻花旗,櫻花開得極盛,粉色的花瓣下用正紅色鋪底,隱隱顯出妖艷之氣。
馬車在一行人的面前停了下來。
站在馬車前的,是以江凌城守葉玄為首的主要行政人員,他們少見地全員穿上了符合華洛朝制的官服,或青或紫的各色匯成一片。
護(hù)城隊們早早地就在正東門設(shè)下了禁制,閑雜人等,一律從其他門進(jìn)出。整個正東門方圓幾百米內(nèi),連一只麻雀都不得飛入。除了這輛馬車之外,再無任何人能夠進(jìn)入此門。
馬車的簾子打開,簾子里的人還沒出來,簾外的人已經(jīng)齊刷刷地躬身。
簾子內(nèi)傳出慵懶的聲音,仿佛午睡初醒?!岸计饋戆伞!?p> “謝監(jiān)察使大人?!蓖饷娴娜巳玑屩刎?fù)。
聲音的主人終于站了出來,一張妖異的臉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他大半的臉上,被一朵與馬車上旗幟相同的櫻花圖案所覆蓋,他的頭發(fā)是銀灰色的,他的氣息陰寒,有著一股讓人不舒服的味道。
“本座此來江凌,主要是聽到了一些對葉大人不利的消息,所以過來看看,查明清楚,好不辜負(fù)上頭的信任吶?!?p> 眾人口中的監(jiān)察使走到了葉玄的面前,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附在葉玄的耳邊,輕聲說著。
葉玄的心已經(jīng)沉到了谷底。
馬車上又有一個人走了下來,來人對著葉玄打了聲招呼:“葉大人,好久不見呀!”
葉玄抬頭,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面孔和他額頭上的北斗七星。
姚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