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夏歷八十年,江凌,初冬。
將近傍晚的曲水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岸邊的六月雪樹上,白色的花瓣藏在細密的樹影中。江凌下起了小雨,雨絲飄渺,落在水面上,大大小小的魚群魚從水底浮上來。有微風吹起,雨點傾斜,燕子在風中穿梭。江凌城里的近十萬戶人家,無聲地隱沒在風雨之中。
一個身影在巷子里奔跑,他穿著灰白色的大褂,衣角在風中擺動,獵獵作響。
距離巷口越來越近,涌上來的枯黃色的原野和隨風落下的雨點占據(jù)了他的視野,他不得不瞇起了眼睛。
突然之間,他停下了腳步,一個看上去更加纖弱的人影擋在了巷口,來人戴著一頂竹制斗笠,把枯黃連同夕陽,都遮了個大半。
他睜開了眼睛,漆黑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黑色瞳孔,襯著棱角分明的臉,臉上掛著沒有修干凈的幾點胡茬,像是一把沒有刀鞘的刃,鋒芒畢露??辞宄砣酥?,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但腳步也再沒有絲毫移動。
擋在巷口的人把頭頂?shù)亩敷曳帕讼聛?,掛在背上。滿頭白雪突兀地出現(xiàn),像是一柄純銀的匕首,劃開了巷里的雨幕與光線。
“丹心,你當真要走?”擁有滿頭白雪的女人先開口了,她的眼神如一池秋水,看不到絲毫的漣漪。
“應(yīng)竹,你明白我的?!碧频ば臎]有正面回答,他的眼神有一瞬的遲疑,又迅速消失。
“我,曾經(jīng)明白的,但我以為,無塵的出生,能讓你放下一些……”
“我也以為自己放下了,以為自己會認命,永遠過著被天眼監(jiān)視的生活,每年等著他們送上去我們的資料,說我們表現(xiàn)良好,然后再給我們發(fā)下一年的俸祿,就這樣被華洛圈養(yǎng),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碧频ば牡恼Z氣有些許嘲弄。
“丹心,你身上也流著華洛族的血,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仇恨呢?”應(yīng)竹的反駁有些無力。
“不再是了,曾經(jīng)的華洛皇族、云川道唐丹心,在老頭子奪位失敗之后,就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活著的,是天權(quán)教的開陽?!碧频ば陌醋×藙Ρ?,他的手緊緊地抓在柄上,虎口勒出一道明顯的痕跡。
“如果是這樣的話,”應(yīng)竹站直了身體,她背后的長劍出鞘,噌噌作響,巷口照進來的光反射在劍刃上,被切割成兩半,雨滴落在劍面上,順著劍上的紋路滴在地上。
對面的唐丹心笑了笑,“不用太刀嗎?你的單手劍,可還是我教的呢?”
應(yīng)竹沒有再說話,回應(yīng)唐丹心的,是一記來勢洶洶的劈砍。
唐丹心腳步輕點,側(cè)過身去,躲開這一劍,他順勢用劍鞘向應(yīng)竹的腰間拍去。
砰。
劍鞘與劍鋒相遇,撞出沉悶的一聲。
應(yīng)竹橫過劍刃,沿著對方的劍鞘向上筆直地劃去。
唐丹心轉(zhuǎn)過身子,他手上的劍終于從劍鞘中脫出,劍鞘沒了著力點,直直地砸向地上。
應(yīng)竹的劍換了一個角度,向著唐丹心的胸口切過,帶出一陣風聲。
“謀殺親夫啊你!”唐丹心嘴上驚訝,動作卻并不急躁,他向后倒去,讓應(yīng)竹的劍從他的仰倒的臉上擦過,他一手接住了將要掉落的劍鞘,另一只手豎起劍,擋下應(yīng)竹的劍的去勢。唐丹心的劍鋒上涌動著火紅的劍氣,上面有楓葉的影子隱約出現(xiàn)。
叮。
這一次是金屬相撞的聲音,清脆,明亮。
應(yīng)竹手上的劍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她的手一震,一下子沒使上力氣,劍掉在了地上。
突然之間,應(yīng)竹覺得自己的腰有些異樣,她覺得有人在她的腰上摩挲。她低頭看去,頓時滿臉通紅。
“應(yīng)竹,沒想到生了小無塵,你的腰還是這么軟啊?!碧频ば囊环磩偛诺膰烂C,臉上露出了不正經(jīng)的笑容。
氣氛一時間旖旎了起來。
應(yīng)竹從唐丹心的懷里掙脫出來,她企圖改變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原來你還知道兒子啊,我還以為無塵只有我這個媽媽呢?”
唐丹心的表情有些尷尬,“我平時也很關(guān)心他的,我每年都帶他去城里玩呢!”
“哼!”回應(yīng)他的只有應(yīng)竹的冷笑。
“我不希望他過早地介入這個塵世里,如果無塵能像普通孩子一樣成長……”唐丹心苦笑。
“這是不可能的,生在帝王家,我們都沒有選擇?!?p> “哪怕遲一點也好,待在浮圖塔里,至少可以快樂一些……”
“……”
“再遲一點,也許我就能讓無塵不必再過這樣的生活……只要再給我一次機會?!碧频ば牡难凵裼行┰S狂熱,像是壓上最后一個籌碼的賭徒。
“這就是你加入天權(quán)教的理由?你到底是為了無塵,還是為了你自己?”應(yīng)竹又恢復了一開始的冷靜,她的話一針見血。
巷子里再沒有人說話,天色漸暗,冬天的風夾著雨水,越來越大。
唐丹心把劍別在了腰上。
“我和你一起去?!碧频ば亩⒅忠淮握f話的應(yīng)竹,對方的眼神里,有無聲的堅持。
唐丹心嘆了一口氣。
“好。”
他牽起了應(yīng)竹的手。
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地走在巷子里,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
哪怕是在冬日里,因為臨水的緣故,江凌城向來都是不大冷的。但今天的江凌城,意外地刮起了北風,風很大,帶著刺骨的寒意?;野咨奶炜?,下起了茫茫的雪。
唐丹心與應(yīng)竹走了之后的第三天,雪才漸漸停了下來。整個江凌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湖面結(jié)起了一層薄薄的冰。翠微山也披上了一層白色,雪花積在樹枝上,把各種樹的枝椏都壓彎來。山上的花草,上面有近乎透明的雪霧,用手輕輕觸碰,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城外的曲水沒有結(jié)冰,北風吹過,蕩起陣陣的寒波,有白鳥在半空中悠悠飛過,劃出一條孤獨的弧線。
“爺爺,爸爸媽媽去哪了?”唐無塵在巷子里跑著,他用手輕輕扒開地上薄薄的一層積雪。
“他們啊,和一個叫白榆的叔叔,一起去了很遠的地方。”唐秋墨站在巷口,沒有走進巷子。
“為什么要和白榆叔叔一起去啊,到底去了多遠的地方呀?”唐無塵沒有抬頭,他的手上捧著雪,凍得通紅。
“爺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