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眼睛已經(jīng)有段時日,拉黎也漸漸習(xí)慣,也漸漸習(xí)慣了有一個從不說話的人,在自己身邊默默照顧著。直到某一天醒來,身邊空無一人,沒有溫柔的手,沒有均勻的呼吸。
只不過那么一瞬,又沒了朝陽日暮,沒了鳥語花香。拉黎一個人游蕩,恢復(fù)了最初的狼狽和孤獨(dú)。他不知道自己又游蕩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耳邊開始出現(xiàn)喧囂的人聲,溫暖的陽光復(fù)又照在了他的身上。
街邊那個算命老頭依然躺在藤椅上快睡著,最近的生意莫名冷清了不少。自從上次發(fā)生了巫醫(yī)館的事,整個蘭陵都感覺被一種不安的情緒包圍。算命老頭微瞇著眼睛,直到看到路邊一個瞎眼的流浪漢。那個人,明明感覺生得特別好看,卻偏偏瞎了眼睛,用一塊已經(jīng)不白皙的紗布蒙著,明明一身高貴出塵的氣質(zhì),卻偏偏看上去十分狼狽不堪,他就那么坐在街邊,不是乞討者,卻也不是閑情逸致的觀景人。
老頭對那人突然生出一絲極其熟悉的好感,但他并沒有多事,他只是多看了他幾眼。在接下來的兩天里,那人仍舊坐在那里,不言不語。直到老頭終于忍不住,坐到了他的身邊。
“小兄弟……你……一個人?”老頭問。
“一個……對,我一個人?!痹S是從老頭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善意和慈祥,拉黎如實(shí)相告。
“你……看起來不像我們這里的人……你從哪兒來?”
“垂……垂朗?!焙镁脹]有提過這個地名,拉黎都有些生疏了。
“好遠(yuǎn)的地方,你一個人……這個樣子……走這么遠(yuǎn)的路?”老頭并不是個多話的老頭,但他對眼前的這個人,有本能的興致。
“是的?!崩鑼项^并不反感,卻仍惜字如金。
老頭見已經(jīng)沒了什么話題,突然問拉黎要不要算上一卦?拉黎沒有反駁,反而默默伸出了手。他對眼前的聽聲音像個慈善老頭的人,有一種莫名的信賴。
老頭摸著拉黎的手,看了許久,卻突然露出極其震驚的表情,因?yàn)樗麖睦璧氖种?,隱隱約約竟看出了已經(jīng)消逝了的掌輪。老頭的腦海里本能地閃現(xiàn)出一些畫面,關(guān)于靈渡長老的,記憶猶新的畫面?!澳闶恰`渡后人?”
“不錯。前輩……怎么知道?”
“老朽承蒙靈渡大人所救,多活了幾十載,靈渡是老朽的恩人,再生父母,老朽一刻都不敢忘記!”老頭誠惶誠恐地跪在拉黎面前,都忘了他已經(jīng)看不見。
靈渡一族的記憶可以繼承,但拉黎此時只是一個瞎了眼睛的普通人,所以他無法從腦海中思索出何時何地救過何人,就算他能搜索出記憶中救人的片段,他也無法把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人統(tǒng)一起來。
“早在老朽孩童時期,也是去過垂朗的。那時,因?yàn)槔闲嗝裉厥猓滓窔?,不慎被垂朗的邪祟所侵,邪祟之盛,幾乎要了小人的命。是靈渡祭師大人多日里不吃不喝,費(fèi)盡心思以身治邪救了小人。靈渡大人為了小人,耗費(fèi)了不少精力。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上百年,那時是哪位靈渡大人小人也無從知曉,但靈渡就是靈渡,無論轉(zhuǎn)生多少次,仍舊是救萬民于水火,救世人出煉獄的靈渡大人。”老頭說得十分激動,淚盈于眶。
拉黎靜靜地聽著,因?yàn)槭ゼ缼熒矸莺陀洃浀木壒?,他已無法感同身受,但他對老人的話,沒有半點(diǎn)懷疑,因?yàn)樗?,靈渡,的確應(yīng)該是他口中所說的那樣,雖然他自覺他做得還不夠。
“你的眼睛……你的身份……”老頭敏感地覺察到了什么,然后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囑咐了拉黎一句便離開了,他囑咐的是,“大人,請您在這里等著,我很快會回來的。”
拉黎很乖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沒有說什么。
街角的小屋里,老頭對著小龜說著什么。
“什么?你瘋了么?你一把年紀(jì)真活膩歪了?才百十年而已,你就活膩了?”小龜?shù)穆曇艉苄?,但仍讓老頭的耳朵有些不習(xí)慣。
“百十年不就夠了,我可不想像你這樣活那么久?!崩项^道,“就問你答不答應(yīng)?!?p> “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我才不會讓你做傻事呢,你死了,我……我怎么辦?回歸山林啊?”
“靈渡祭師我是一定要報答的,念在我們相依為命這么久,你就答應(yīng)我吧。等我死了,把小麒麟的精元交給拉黎?!?p> “就是……就是相依為命這么久了,我才更不能讓你去做傻事,要報答……有其他辦法啊,為什么要去死?”小龜焦急起來。
“你我都是算命師,你又不傻,又不是不知道祭師的眼睛沒了是什么樣的后果。你別勸我了,答應(yīng)我吧。若有來生……我定去山野林間尋你,到時,我們還相依為命可好?”
“誰要和你這短命的糟老頭子相依為命?。?!到時候我說不準(zhǔn)都得道成仙了,誰還記得你啊?!”小龜已經(jīng)帶著哭腔,背上的臉五官已經(jīng)皺成了一團(tuán),若不是小龜也沒有眼淚,它大概已經(jīng)能用眼淚把自己淹沒,“你這個沒良心的短命鬼,糟老頭子,誰要和你相依為命,誰要做你的老兄弟啊……”
“唉,兄弟兩個字就甭提了,你是神龜我是人,還不知道是誰比較吃虧呢?!崩项^苦笑,卻也已經(jīng)老淚縱橫。
小龜沒有眼淚,想笑,卻也笑不出來。
蘭陵的風(fēng)景依舊很美,只是再沒有哪個薄霧的清晨,或者艷陽的午后,那個算命老頭的藤椅,在街頭晃來晃去,也沒有人帶著微笑,側(cè)著頭,聽盒子里的烏龜說話。
拉黎沒有等到老人,他感覺到有個小動物,向自己爬了過來,但他聽到的卻是人的聲音,“這是小麒麟的精元,你把它吃了,就能恢復(fù)自己的身份?!?p> 拉黎猶豫了許久,直到那聲音再說話,“吃了吧,不要辜負(fù)了有心的人。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是祭師還是造夢師,由你自己選擇,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去遇你該遇的人?!?p> 拉黎攤開了手心,感覺手心上出現(xiàn)了一個灼熱的東西,仿佛熱血,仿佛火焰,他終于還是把那精元吞了下去,只是他不會知道,那是小麒麟最后一個宿主甘愿付出的生命,那是一個良善的人為了恩情和信仰獻(xiàn)出的最寶貴的禮物。
拉黎感覺自己的眼睛一陣刺痛,直到他清醒過來,眼前的一切前所未有得清晰。他像個孤獨(dú)的旅者走過蘭陵的街道,淺草,碎花,看到河邊自己完美的臉和完美的身影,他一時突然分不清楚自己是祭師還是造夢師,他心里只是想著,找到無邪,因?yàn)樗€要去找幽冥書,他還有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