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爺仨相隨著,彼此都有心事,彼此都不說話。
山上逃荒的日子雖艱難,但也充實著。對于這一幫子勤勞的窮苦百姓來說,大好的春耕時節(jié)又怎能放過?軍閥當(dāng)?shù)溃遴l(xiāng)團的白狗子鬧騰的地顯然是沒法種了,與其躲在山上鬧著有一頓沒一頓的饑荒,倒不如大家一起動手開荒,莊稼人,走到哪兒哪兒就不再荒涼。
德福坐在箭雨關(guān)頭道岔山間的河流邊,心里萌生了種糧食的想法。一回頭遙望著遠(yuǎn)處巍峨而又綿延起伏的男娃梁。
“男娃梁是個好地方!”
福泉、牛老三低著頭正蹲在岸邊將這箭雨河的水小心翼翼的裝進瓦罐,一抬頭見那德福又在抬頭對天吟嘆。倆人自打麥田邊鬧過別扭以后,彼此都不對付?,F(xiàn)在隱隱的聽見福泉又在叫好,心頭憋著的怨氣早已忍受不了。一轉(zhuǎn)身又歪著個腦袋瞪著德福,德福正在遙望山巒,一回神見福泉那眼珠子死死的盯著自個兒,不由渾身一個冷顫。
“酸不酸?”福泉一回頭問牛老三。
牛老三低頭雙手正劃拉著淺灘的漂浮物,聽不懂福泉的話,沒搭理他。
這福泉別說耳刮子有點瑕疵但也是個二愣子貨,見牛老三不搭理他,接著道:“文人作詩叫意境,熊瞎子作詩那叫裝人樣?!?p> 德福不傻聽得出這是拐彎抹角的在罵他,又沒指名道姓強忍著裝著沒聽見不搭理他。
“那不是鬼話么!熊瞎子能作詩還不成精了!”牛老三這回聽懂了,應(yīng)著福泉的話。
“狗日的,你該不會是在罵我吧!”牛老三一回頭覺得這話頭不對,突然噌的一聲站起身來指著福泉質(zhì)問。
“下山的時候,我就看你狗日的陰陽怪氣的,咱各打各的水,也沒搭理你,就說了句‘這水真他媽涼啊’!你罵我作甚!”牛老三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氣,歪著脖子緊握了拳頭氣沖沖的呵斥著福泉。
福泉見這牛老三聽不懂人話,也不好再說什么,起身一跺腳提著瓦罐子氣沖沖的自個兒上山去了。
“鱉孫,假正經(jīng)的窮酸貨!”背后牛老三怒罵著,福泉的腳步更緊了。
邊上的德福望著福泉孤零零遠(yuǎn)去的身影,心里莫名的一陣酸楚。這人啊,上了一點兒年紀(jì)想的事兒自然而然的就多了!
“人家福泉罵的是我!你瞎嚷嚷什么?”德福一轉(zhuǎn)身沖著牛老三給了一頭子指責(zé)。牛老三姓牛像牛一樣倔強,但也憨厚耿直不像福泉那樣。
見德福出來澄清,牛老三憨笑著回到原地繼續(xù)往罐子里裝水。
“我剛才說男娃梁是個好地方。估計福泉叔聽岔了話,以為在說他......”德福轉(zhuǎn)身坐回原地解釋道。
牛老三火氣顯然已經(jīng)全消,提了罐子往德福跟前靠了靠道:“你叔侄倆就是一對活寶,兩天不見想得慌,坐到一起又掐的慌?!?p> 牛老三說的在理,福泉日子過不到人前去,心里肯定難受,他爺又給扇聾了一只耳朵。越是自卑的人自尊心越強。倒并不一定是要爭個誰勝誰負(fù),自卑的人往往內(nèi)心多么希望別人能多看自己幾眼。
“男娃梁是個好地方!哥幾個過了那張狂的年齡嘍!”牛老三自個兒嘆息著,提了水罐準(zhǔn)備離去。
“聊一會嘛,急啥!”見牛老三要走,德福連忙招呼著,坐在石板上的屁股往邊上挪了挪。
“哎、這狗日的光景!”牛老三挨著德福坐在了石板上,德福連忙遞上煙袋子,倆人抽著煙拉起了家常。
“三哥啊,你覺得男娃梁咋樣?”風(fēng)大,德福遞上煙鍋子給牛老三對個火。
“男娃梁是個好地方,打小咱這一群光屁股娃娃都排著隊站在那頭道岔底下往上沖,沖在最前頭的永遠(yuǎn)是那德林娃!”說到情深處,牛老三忍不住抹了抹眼角滲出的淚水。
“那梁上地勢還算平坦,野果子多,酸棗、山楂、野葡萄......對了,再過兩天山韭菜就要下來了,綠油油的像麥苗子一樣,長在那石板子縫隙臺階上?!痹挳?,牛老三忍不住往下咽了幾口口水。
男娃梁土質(zhì)好,有山泉浸泡,枯枝敗葉腐爛的快,扒開土層都是黑漆漆的土壤。那些野生的毛桃、五味子、八月炸、發(fā)了瘋般的往上湊。一座荒山野梁子倒成了方圓十幾里的救命糧倉。也真是神奇,靠山吃山的說法很對。
“咱在那梁上開個荒,細(xì)糧咱不敢想,種上洋芋,苞米保管來年不餓著肚子鬧饑荒!”德福起身神情激動的凝視著牛老三。
牛老三沉思著,嘴角往外冒著煙,沒作答也沒反對。
這可急壞了德福。
“哎呀!成不成你倒是給句話嘛!”德福等待著牛老三的回答。
“成是成,關(guān)鍵是種糧咋弄?帶出來的一家子老小成天守著,有騾子馬的再搭個料,成天的啥啥不干,坐吃山空估計早都沒了多少!再說不等那苗苗子長起來,早餓死了!”牛老三年紀(jì)大德福十多歲,經(jīng)的事兒多,仔細(xì)的分析著。
德福高漲的熱情仿佛一瞬間被潑了一瓢冷水一樣,鼻子嘴里往外冒著白煙,嗆得半天沒說話。
“樹挪死,人挪活,活人還讓尿給憋死了不成!”德福幾乎是跳著坐回原地,這個倔強的男人認(rèn)準(zhǔn)的事就沒有干不成的,更別說放棄。
“村里倒是還有,就看你娃子敢不敢去?!迸@先剡^頭看了眼德福接著說道:“清明節(jié)的頭兩天,龜壽村那舟舟娃不聽他娘的勸,帶著倆弟弟摸黑進了村,背著糧食還沒出村,就被那狗日的團丁給圍了,老二腿腳不好一槍撂在了巷口,舟舟被綁了去,是死是活也沒個音信,逃回來的老三估摸著嚇傻了,現(xiàn)在整天瘋瘋癲癲的罵著他娘罵著他大哥二哥!哎,有個球辦法么!”牛老三很快否定了德福的想法。
“村子進不了,咱去鎮(zhèn)上買么!天天像個鱉孫一樣蜷縮在這山窩窩里頭。缺糧不假,帶出來的錢咱沒地兒花嘛!那團丁白狗子貪財,給幾塊銀元這不就打發(fā)了么。怕個啥!”德福明顯的急眼了。
牛老三低頭沉思了片刻,起身在那石沿子上磕了煙灰。兩對眼珠子一對視彼此都笑出了聲來。
“狗日的就是個人精么!哪個以后要是說德福傻,那就是瞎了眼了么!”牛老三這是在夸德福。
“窮瘋了么!”德福摸著腦門害羞的傻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