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鋪排在床墊下的錢一一收起,理好,薄薄的一沓,感覺安慰。我用紙把錢包好,用膠帶纏得妥帖完密,貼肚臍放著,再用膠帶把它纏緊在腰上——出來這段日子,我又胖了,本來能纏三圈的膠帶,現(xiàn)在只能纏兩圈了,惹得我一陣傷心。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除了帶走錢,我沒帶走一片云彩。
出了校園,我心中淡淡的憂傷立刻被怨憤掩蓋——車站咋走的來著?我已經(jīng)忘了我是怎么來的,但是我得知道我怎么去呀!
好在我還有一張嘴,問路時用上禮貌用語,人家也不會特別跟我為難。剛好有一位大爺拎著馬扎從我面前走過,我跟上去,攔住大爺問:“大爺,請問BJ站怎么走?”
大爺停步,轉(zhuǎn)身:“BJ?這里就是BJ啊?!?p> 看來這位大爺有點耳聾,我只好重復(fù):“我說的是BJ——站!車——站!”我已經(jīng)把音量調(diào)得很大了,再大點,警察叔叔就該跑出來警告我禁止鳴笛了。
“扯淡?這孩子,青天白日的,誰跟你扯淡呢?你跟誰扯淡呢?”大爺不高興了,背著手一副老干部的模樣教訓(xùn)我。
我無奈地嘆口氣,揮揮手讓大爺繼續(xù)走他的路,可大爺更不高興了:“你讓我走?我不走!我們BJ人兒最樂于助人了,今天這個忙,你讓我?guī)?,我?guī)?,不讓我?guī)?,我還幫!不然丟我們BJ人兒的面兒,知道不?丟面兒!”
我急得直搓手——你這還賴上我了——忽然瞥見地上有根樹枝,想起來可以寫字示意,忙撿起來寫了“BJ站”三個字,后面打了個問號。
“一個不認得?!贝鬆斆嫔簧频仄策^頭去,好像嫌棄這三個字不知好歹,還要他來相認——大爺呀,身為BJ人兒,不認識“站”字也就罷了,連“BJ”兩個字也不認識,不覺得臊得慌嗎?
“你大點聲,你這孩子,我能聽見。”大爺轉(zhuǎn)過頭一臉嫌棄地看著我,“咋那么害羞呢!”
我……
“這樣,”大爺來主意了,“你跟我說英語,會說英語嗎?”
漢字都不認得,你還跟我提英語?幸好旁聽過幾次英語課:“額……BJstation!”
“四對神?四——對——神?”大爺臉上的凝重多得往下墜,一快一慢念叨了兩遍,然后凝思,眼珠子一會兒左上角,一會兒右上角,表示動用大腦的不同部分,半晌后,抱怨道:“就在腦邊上,就是想不起來?!比缓笊焓持钢更c我,“你要是早來十年,我肯定能答上來,那會兒奧運會我——”
十年?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
大爺?shù)脑挶晃曳陌籽鄞驍嗔耍瑦佬叱膳骸澳氵@孩子,你還不耐煩起來了,明明是你求我?guī)兔?。?p> 是我求你幫忙嗎?我都忘了——沒好氣道:“大爺,你還是遛彎去吧,擱這兒瞎耽誤工夫呢?!闭f完這話,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兒,你別走!你剛剛是不是罵我了?”大爺拎著馬扎追上來。
……
我覺得這位大爺精神可嘉,所謂“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無論是自度還是度人,都該有這種堅持不懈的精神——跑不過我那得另說。
總算跟人打聽清了去BJ站的路線,原來倒兩趟地鐵就到了。我進了地鐵站,買了票,隨著人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迷宮似的,竟然沒迷路。
等車的人很多,一個車門位置對應(yīng)兩條長隊,每條都跟長蛇似的打了好幾個彎?!疤熘溃瑩p有余而補不足”,所以所有的隊伍都一樣長。我就近挑了一個隊尾站著,感慨什么時候才能上車,大概也只有天知道。
也許是早高峰的緣故,每列車都是吃飽了來的。也許是早飯吃得太好,舍不得吐,每次張嘴也只放出兩三個人,只好比剃了一下牙縫。當(dāng)此情形,自然也上不去人,所以等了半天,依舊輪不到我。
偶爾也有開了門一個人不下的情況,車內(nèi)車外數(shù)目相對,片刻的一面之緣,大家抓緊時間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搜尋長得還算順眼的,倘若真有驚鴻一瞥的,日后回憶起來也能感慨:“去年今日此門中(外)……”
真有不要命也要上車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一只腳踏上去,身體借著一沖的慣性硬往里擠,好像往木板上釘釘子。運氣好的話,在被反彈出去之前車門會關(guān)上,運氣不好的話,車當(dāng)然上不去,但是應(yīng)該能上頭條。
我反正不著急,我又不上班,不必擔(dān)心遲到了會被領(lǐng)導(dǎo)罵或者扣錢或者罵了還扣錢——你還以為是單選題呢——人就是因為想要的太多才逐步失去自由:別人有房,你也要有;別人有車,你也要有;別人有對象,你也要有;可偏偏賺大錢的本事沒有!還不是得老老實實去上班,干的事要么沒意義,要么沒意思,以為混得和大家差不多就不丟臉了?看見我鄙視的眼神沒有?——應(yīng)該沒人看到,我自己倒在車窗的倒影里看到了。
我想等將來仿教壯大了——注意,我又要蓋第二層樓了!這可是技術(shù)活兒——就專養(yǎng)一批閑人,給吃,給穿,給住,給藥(用來克制情欲,會偷偷下在飯菜里,這一點招人的時候不會公示,大家千萬別傳出去),讓他們覺得人生沒點更高級的追求簡直不值得活,所以每個人都追求自我實現(xiàn),喜歡藝術(shù)的就去搞藝術(shù),喜歡技術(shù)的就去搞技術(shù),胡搞亂搞瞎搞也無妨,多少偉大的發(fā)明、偉大的智慧就是這樣搞出來的!不用擔(dān)心沒成果,咱不差錢,啟動資金已經(jīng)有了,在肚臍上貼著呢!等我再去拉贊助……
終于又等來一列車,車門開后,我一邊隨著隊伍往前挪,一邊歪著頭往里瞅,估算這車輪不輪得到我這幾十斤(也可能是公斤)來站。沒有太多意外的,等我到了門口,車廂已經(jīng)滿溢得如同把兩盒火柴塞到一個火柴盒里了,門口還有一根火柴向外斜著身子,因為被里面一根火柴拉著勉強站住。我忍不住替他擔(dān)心,怕他待會兒車門關(guān)上的時候會擠著腦袋,如果真的不幸言中,以后他犯了錯,倒有理由說:“我的腦袋是被門擠過的?!?p> 看來只能等下列車了??珊竺娴娜瞬淮饝?yīng):“上啊,空間就像海綿里的水,擠一擠,總是有的?!闭f著推我一把。
我剛想說“曬干也就沒有了”,人已經(jīng)神奇地站在車上了,而且由于我個頭小,肩膀瘦,順著人縫居然擠到里面去了,不過惹人抱怨也是難免的——
“嘿,小孩兒,注意點!”啤酒肚大叔瞪我一眼,騰出一只手來把被我擠歪了的肚子扶正。
“誰呀,這是?”一位美女嗲聲抱怨,回頭瞅我,撅著嘴叫:“討厭!”——我又不是有意碰你屁股的,至于嗎?再說了,還沒大叔的肚子舒服……
“哎呦,誰踩我?!把我的鞋子都踩掉了!”不知從哪兒傳來一位大媽的尖利的抱怨聲,我反正沒看到她。
“誰呀?把我的也踩掉了!”我趕緊跟著喊一句,這樣她也許就不會懷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