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雪已停。
小廟外萬籟俱寂,只能聽見時不時傳來樹枝被積雪壓斷所發(fā)出的清脆“咯嚓”聲響。
唐雨壓下了體內(nèi)正如開水般沸騰的內(nèi)息,吃力地半睜開美眸,看向了身后那位出手相助的少年。
后者對她報以微笑。
于是她默然點了點頭,走到一旁盤腿坐下,竟是自顧自開始療傷。
江大龍左手被廢,此時正在氣頭上;又聽得這少年居然在對他的畢生絕學評頭論足,更加火冒三丈:“小白臉,你說七煞掌是破武功?!好,老子今天就拿這破武功取你的命!”
“難道不是?”那公子哥折扇一合,似乎有些驚訝地反問道,“成日把雙掌放入七煞地氣之中淬煉,苦苦忍受那種挫骨揚灰般的疼痛,自以為大成后之掌帶七煞,威力無窮。殊不知練此功時雙掌穴位會被七煞地氣侵蝕,關節(jié)經(jīng)脈早已僵硬非常,拿雙筷子吃飯都費勁。這近乎殺雞取卵的功夫,就算你煉成了也不過是個二流武學,連創(chuàng)立出七煞掌的南疆大巫自己也不愿再去練,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你……你……”江大龍指著公子哥‘你’了半天,也沒能‘你’出個所以然來。
公子哥卻是沒有再去理會江大龍。他伸出右手,搭在了一旁盤坐著的唐雨后背上,儼然是在助其療傷。
江大龍望見這一幕,更是氣得三尸神暴跳。忍痛將左掌斷骨復位,右手一揚正待撲上前去大展身手,教那小子好好領教一下自己這“二流武學”的威力——
猛然間,江大龍卻感覺到一陣心悸。醞釀已久的那一記七煞掌,竟是遲遲無法再拍出去。
這種恐懼感沒有來由,完全是出手前一剎那的直覺。但江大龍在江湖中摸爬滾打幾十年,這點直覺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
江大龍的臉色開始青紅交替。
他們兩兄弟本是南疆之人,憑一身本事在中原武林闖蕩許久,也算打出了名號,最近更是加入太歲幫成為供奉。期間經(jīng)歷的無數(shù)風雨,讓江大龍一顆心早已磨礪得通透。
手掌愈發(fā)劇烈的疼痛時刻在提醒他,這公子哥可是一個照面就把自己的左掌廢了。
江大龍正進退兩難間,只見唐雨修長的睫毛顫抖幾下,徐徐睜開了雙眼。公子哥亦抽回了按在唐雨背上的手掌。
“不愧是唐門逆乾坤大法,竟有如此天馬行空般的思路。”那公子哥贊嘆了一聲,“可惜逆乾坤僅能持續(xù)一炷香時間,就算你剛才完全施展出來,最多也只能殺了這使七煞掌的蠢蛋。堵門口那傻大個練得是金鐘罩,一時半會你可拿他不下,撐死拼個兩敗俱傷罷了?!?p> 唐雨卻沒有接話,起身朝他盈盈施了一禮:“多謝公子相助?!?p> 那公子哥擺手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如此漂亮的姑娘就要香消玉殞,我可看不下去。不過逆乾坤這后遺癥屬實駭人,雖然并未施展完全,接下來幾天你也不能妄動內(nèi)力,不然經(jīng)脈很容易裂開……”
江大龍、江大海齊齊張大嘴巴,如遭五雷轟頂。原來在他們眼中,那只引頸待戮的羔羊,竟然還留有這等搏命的手段?
逆乾坤大法?那可是唐門歷任掌門單傳的秘法,為何這小姑娘也會?莫非她竟是唐門內(nèi)定的下一任掌門?
兩人對視一眼,發(fā)現(xiàn)這公子哥仍在兀自喋喋不休。當下江大龍腳步微動,不動聲色的往廟門口挪去,這是準備開溜了。
“逆行內(nèi)力沖破頭頂百會與足底涌泉兩穴,激發(fā)體內(nèi)潛能,短時間傷勢盡復,功力大增,逆乾坤的想法固然是好。可惜一炷香之后便會經(jīng)脈盡斷,從此形同廢人,這代價屬實太大了一點。難怪唐嘯海當上掌門這么多年也不見用……”那公子哥話至此處,卻是轉過頭去,叫住了門口那鬼鬼祟祟的兩人,“站住,你們想去哪?”
江大龍已挨到廟門,只盼這公子哥繼續(xù)說話,最好能忘了他們。此時聽得公子哥發(fā)難,江大龍也不敢再輕舉妄動,朝著那人咬牙切齒道:“你待怎樣?”
“怎樣么?容我先想想?!蹦枪痈缬沂謭?zhí)著合上的折扇,輕敲了幾下左手手心,似乎是認真考慮了一番,這才笑瞇瞇道:“……雖然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好看,但是被你們罵成兔爺小白臉我還是很生氣的。你們之前想要殺我,照理應該以牙還牙,可惜我又不太喜歡殺人……這樣吧,你們自行廢去武功,這事就算過去了,我放你們走,皆大歡喜。”
“放你娘的屁!”江大龍兄弟兩人此時卻是異口同聲。
“小雜種,你欺人太甚!不要以為我們兄弟是泥巴做的任你拿捏。逼急了老子,大不了今天咱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苯簖埬窟谟选?p> “嘖,我更不喜歡別人罵我娘?!惫痈绲男θ葜饾u從臉上消失了。
手腕一抖,“唰啦”一聲,他又打開了折扇。
只見方才分明還是一張白紙的扇面,此刻竟浮現(xiàn)出了兩行蒼勁墨跡。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江大龍不明所以,正待再放兩句狠話,身旁的弟弟卻是顫抖著嗓子開口了。
“這是……江湖扇?!你是煙雨山莊的人!”渾身橫肉的江大海這次卻先他大哥一步認了出來,只覺渾身發(fā)冷,“不,不可能!煙雨山莊的鎮(zhèn)莊神兵,怎么會讓你一個小娃娃帶出來?”
“少見多怪。”那公子哥搖搖扇子,白了江大海一眼。
煙雨山莊成名已久,莊主易凌更是武林泰斗般的人物。二十年前西域羅天教大舉入侵中原,易凌祭出江湖扇獨斗羅天教二長老,大戰(zhàn)一天一夜將其斃于扇下,舉世震驚。若不是易凌不愛過問江湖之事,這武林盟主本該由他來做。
之后易凌有了妻室,呆在煙雨山莊中更加深居淺出,可江湖上關于他的傳聞卻從未斷過。
既是煙雨山莊之人,還拿著那威震武林的江湖扇,兩人退意更生。江大龍朝江大海使了個眼色,兄弟兩人并肩作戰(zhàn)多年,一個眼神便已心領神會。
當下江大海運起金鐘罩撲進那公子哥身前,江大龍卻是飛起一腳,踹向了地面上的火堆。
唐雨在一旁看得明白。這兩人面對強敵的辦法,是讓皮糙肉厚的江大海先去拖住那公子哥,江大龍趁機熄掉篝火,待黑燈瞎火之時兩人再開始逃命。就算那公子哥武功高強,摸著黑也不一定能留下他們。
想法很不錯,可惜事情有些出乎預料。
那公子哥根本沒理會兩人的算計,站在原地并未阻攔。江大龍一腳成功踢滅了篝火,霎時間火星四濺,廟內(nèi)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光明消逝,唐雨眼前一黑,又不敢妄動內(nèi)力夜視,只得眨了眨眼睛,想盡快適應此時的黑暗,耳畔卻突然傳來一陣裂帛般的異響。
一點火光浮現(xiàn)在這濃厚的黑暗里。
唐雨抬眼望去,是那公子哥點燃了火折子。他俯下身去,低頭擺弄了一陣,又重新生起一堆篝火來。
借著火光,唐雨看清了廟內(nèi)景象。
江大龍江大海兩人已逃至古廟門前,再前進一步似乎就能摸到門邊了,此刻卻雙雙向前伸出手,姿勢定格一般僵硬的立定在那里。
隨即二人喉節(jié)一動,咽喉部位卻是整個裂開,脖子里涌出大片鮮血,肆意噴灑間,把廟門都染得變了顏色。
接著兩聲“撲通”悶響,兩人一前一后,各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唐雨有些吃驚了。
江大龍、江大海,兩位太歲幫的供奉,江湖上兇名赫赫的‘南疆雙煞’,在這少年手里竟然連一個回合都沒撐過去,頃刻間便雙雙斃命了?
這兩人半年前和本派掌門唐嘯海對上,交手數(shù)十回合也只不過憾負了一招,最終還被兩人從容逃脫。
如此想來,這少年的武功已是高深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公子哥見唐雨盯著兩具尸體沉默不語,沖她淡淡笑道:“無妨,這荒山野嶺的。就地一埋,太歲幫也查不到你我頭上?!?p> 唐雨翻了翻白眼,自己是在想這些東西嗎?不過她仍是斂起了裙衽,朝公子哥再施一禮:“今夜多虧公子出手相救。唐門唐雨,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煙雨山莊,易行之?!肮痈绫€了一禮,“倒是蜀州離這云州路途遙遠,唐姑娘不遠萬里來此,莫非也是為了參加那崇劍門的論劍大會?”
“正是?!?p> “如此甚好。而今天寒地凍,兼之路途遙遠,倒不如你我二人結伴同行,一路上也能有個照應。”
“公子好意,唐雨心領。不過唐雨還另有要事,即刻就得離開,請恕不能奉陪……”
唐雨不知在想些什么,緩緩垂下了臻首。于是一段鶴項似的白皙玉頸,便從她那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衣裙領口處展露了出來。
宛如凝脂般的綺麗顏色,晃得易行之有些眼暈。
“嘶,這可挺遺憾的。也罷,那么就祝唐姑娘一路順風了。”易行之無奈地聳了聳肩,“不過姑娘身受七煞掌內(nèi)傷后,又強行動用逆乾坤之法,經(jīng)脈目前脆弱已極。三天之內(nèi)切記不能妄動內(nèi)力,否則一旦經(jīng)脈破損,那時縱是神仙也難救了……”
“多謝公子。今日大恩,唐雨不知何以為報。日后易公子可往蜀州唐門一行,唐家堡上下定奉公子為上賓。唐雨先告辭了,期待論劍大會再見。”
說罷,唐雨已然推開廟門,徑直走了出去,
此時,天已放晴。
一輪皎白明月高懸夜空之中。幾點疏星懶散掛在天邊。
月華如波,緩緩淌向人間。滿山宿雪卻在這似水月色之下,映照出了一種比月光更為可愛的瑩瑩光彩。
易行之依在門框上,輕搖折扇,望著唐雨那個纖弱的背影,頭也不回地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皚皚白雪之中。
他打了個哈欠,回身把廟里的兩具尸體拖了出來,隨手扔進雪地里。
關上廟門,易行之往火堆里填了幾根柴,把地上江大龍兩兄弟留下的狐裘扯到一起,并成了一張床。
盤腿坐上去,易行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逆乾坤,太歲幫,唐門掌門......”右手支著下巴,他嘴里開始喃喃念叨,“原來這就是江湖么?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思慮良久,易行之終究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伸手探入懷中,他卻是又摸出一張大餅,慢條斯理地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