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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蔭記

死別

尋蔭記 微安景 3764 2020-01-29 09:13:26

  一輛白色的救護車穿行在山路之中,日夜不停的奔走著。

  這輛車從慶城出發(fā),要去往涼城。從慶城到?jīng)龀羌s有1500公里。比起三四十年前,道路已好走很多,車飛速行駛其中。

  它已走了一天一夜,即將到達目的地。

  晉葉躺在里面,身邊是一名護士和她的一名熟悉的同事,除此無他。

  她自知時日無多。兩天前,她和肖鳴說,想去一趟涼城。

  肖鳴聽了,臉色煞白,松開了她的手。他起身走到窗前,他背對著她說,你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他。

  她驚異萬分,他居然知道他在涼城!

  看來,她對他還是了解不夠。周密穩(wěn)妥如他,怎會不知向海在哪里呢?

  當年很多人都不知向海去了哪里。他的同學,老師,朋友,那些曾經(jīng)與他最親近的人,包括她,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們多年來四處打聽,到處尋訪,一無所獲。

  只有晉雄知道向山帶著一家人去了涼城,但怎敢在晉葉面前提起呢?何況肖鳴當年曾與晉雄密談,希望他能保守此事,就算是為了晉葉的幸福。

  晉雄想了想,往事如風,何必再提起……就答應了他。

  往事如風,往事如風。

  向山帶著家人走的匆忙,走的黯然,像是希望所有人忘記他們,默不作聲的走了。

  那是他們的心碎之地,他們不愿再和那地方的人有任何聯(lián)絡。

  可肖鳴偏偏留了心,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他在那城市正好有幾個舊友,得知信息后,他時不時聯(lián)絡著,了解著那一家的情況。

  向海徹底破敗了,向家也破敗了。那敗落之中,卻有很多原因是因為晉葉。這讓他更怕她知道。

  這是他心底的一個秘密,存了整整二十多年。他時常想,如果當年自己沒有阻斷那些信,他們最終是否會在一起?向海是否最后不會得病,一切是否會改寫……

  可惜,他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他們不可能再重活一遍。

  這樁陳年舊事就這樣被封塵了,時間越久,他越發(fā)幾乎忘了。只是,他沒有想到,她會在彌留之際提起那個他隱藏了半生的地方。

  他說,你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他。

  她在他身后落淚。她病的已沒有了人形,那顆心還是滾燙的,卻不是為了他。

  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動亂年代,都曾是優(yōu)秀挺拔的大好青年。向海沒有挨過那個時代,又能怪誰呢?怪只怪他自己太脆弱。

  過了這么多年,他們都已過了不惑之年。他順風順水,事業(yè)有成,官做的越來越大……而向海已過早進入了生命的死結,向家也陷入了衰敗。向家父親戎馬一生,也要白費了,心思只能寄在一個小女娃身上。

  如今自己有多得勢,他向家就有多破敗……只是,他籌謀再深,算得了一二卻算不到三。

  他的晉葉要走了,走前念的不是他親手搭起來的這個家,不是兒子,不是他,而是那個破敗了的人。

  說起來,他又比他強多少呢?

  他看著她,心里被她戳出了無數(shù)個血洞。

  罷罷,讓她去吧。

  他許了她,幫她安排好救護車和醫(yī)生護士,給了她他家的地址。

  晉葉又吃驚又懊悔又難過,一時之間淚如雨下,人更失了精神。

  他幫她安排好了一切,卻再也無法面對她,轉身要離去。她在身后央求他,明天給小恩請一天假吧。我想和兒子多待待。

  她終究是念著兒子的。他點點頭,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兩眼三眼……出去了。

  他還沒有和兒子說到她的實際病情。他不知道該怎么和他解釋。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問題。如今她要獨自去涼城,萬一有個閃失,自己該和兒子怎么解釋呢?

  看來自己終究逃脫不了這份罪責,要為曾經(jīng)所做的事贖罪。似有千把刀在心里絞著他,真是千頭萬緒紛亂如麻……

  肖恩下了學來到她的床前。她看著兒子,他長的太像他的父親。

  他很擔心她的身體,因為他太愛她,太黏著她,一點都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大小伙子,倒像是只有六七歲。這讓她又疼惜又萬分擔憂。

  她緊緊的抱著兒子,雖然他都上高二了,個子竄到了一米八。她還是忍不住親吻他的臉蛋,撫摸他長長的睫毛,細細的看他的手,腳,身骨,拍撫他的后背……

  他和他父親一樣聰明,學習就跟玩似的,卻一直考第一名。她有時候想,他和他父親一樣,太過于聰明了,不免替他擔心一回。

  說來她和向海是一種人,比較愚拙,不懂得轉彎,所以陷在死局之中走不出來。

  而肖鳴,他那么入世,將來他一定會生活的很好。所以自己走了,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他會找到屬于自己真正的幸福和愜意。

  只是兒子,兒子還小。如果他真能像他父親,倒也是一樁幸事。只希望無論他將來做什么,都不要傷了自己的心才好。

  她和兒子待足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三天一早他去上學了。她拉著他的手,親了千遍萬遍。他說,媽媽,我放了學就來看你。她十二萬分不舍……強打精神點點頭,放他去了……

  他哪里知道,這一放手,從此就是生死兩隔……只是急著上學,一溜煙就跑了。

  她別過了他,回頭上了救護車,去往涼城。

  她這一路在想,該怎樣和他見面,會不會空跑一趟?但如果這次不去,怕是再不會有機會了。

  她翻開一個本子,里面有一張照片。那是她三十年前在凈海邊的照片,她和向海的合照。她梳著兩條毛絨絨的長辮子,開懷的笑著。那是他們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

  這張照片卻只有一半。另外一半被她撕掉了,丟在了從KS回烏市的路上……

  自己如今已頭發(fā)全失,骨化形銷,自慚形穢……如何再見他?

  他如今又變成了什么樣子?

  車子行駛到了目的地。她的心要從胸口跳出來……司機問她,要??吭谀睦?。她的朋友尹紅下車去看了門牌號碼,沒錯,就是在這棟樓上。

  尹紅回來問她,是否要前去扣門。

  她想了想,說不必了。我在這里等。你幫我把床頭搖起來。

  于是他們把車停在了向山家樓下樓口外10米左右的地方。護士拉上了窗簾,幫她把床頭搖起來,微微開了窗。

  她在那里等待。她不知道是否可以等到,但她感覺一定可以等到。

  到了傍晚的飯點,那二樓的窗戶開了,開始做飯,從里面?zhèn)鞒鲫囮嚐湾伒穆曇?,辣味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是了,是他母親慣常愛做的。他們要吃晚飯了。

  過了飯點,晉葉還是在等,這一等日頭漸漸落了下去。

  那樓口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慢慢走出來,蹲在門口抽煙。他穿一件中山裝,帶一頂絨線帽子,悶在那里默默抽煙。她仔細分辨,確認不是向山。

  來來往往的人進進出出,晉葉卻一直沒有見到她想要等的人。

  相陪的尹紅問她,要不要她上樓去叫人下來?她遲疑著,又說,再等等……

  尹紅有些焦急的說,望昆,你都走到這里了,難道就在這里干等嗎?再等就要在這里過夜了。

  她還是遲疑著說,再等等。

  這時,窗戶里一個銀發(fā)老太太探出頭,朝樓下喊,向海,你莫再待在樓下了,快點回去了!

  晉葉一驚,看到那個神情落寞的老頭朝樓上答應了一聲之后,又繼續(xù)沉默的蹲在那里抽煙。

  她的腦袋一下子爆炸了,眼淚如泉噴出。她用手抹去眼里噴涌而出的水,仔細辨認十米遠處的這個老頭。

  他的牙齒全部脫落掉了,深深凹陷下去,戴著一副眼鏡,他那樣愁苦的沉默著,靜如一尊雕像,偶爾彈一下燃燒過頭的煙灰。他的心似乎被那煙灰燃盡了。

  晉葉卻從他臉上細細分辨出那么一絲端倪……是了,這是他……曾經(jīng)那個生龍活虎,陽光健碩的小伙子!

  只是,眼前這個人真的不是曾經(jīng)那一個了。他老的只剩下這一軀衰殘的肉體,他的心早已離他而去……

  這時,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學生從樓洞走出來,走近了他。她說,爸爸,我們回家了。

  她從那里把他扶起來,像是認領了一個走失的人,拉著他的手,一起離開了那里。

  他表情呆滯,搖搖晃晃起身跟著女兒走。而那女孩留著齊耳短發(fā),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那樣年輕,看上去像是他的孫女。

  她面無表情,牽著她失心的父親離去。他們一起緩緩經(jīng)過她的身旁,走在夕陽里,離她越來越遠……

  她在十萬分震驚之中,聽到自己的心破碎撕裂的聲音,雙手劇烈的顫抖著。

  尹紅看她這個樣子,知那人就是她所找之人,急忙說,我去幫你叫住他!卻被她制止了。

  于是她倆看著那對父女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天漸漸黑了下去,最后吞沒了整個車身。夜晚又正式來了。

  晉葉說,我們回去吧。

  尹紅見她面如死灰,不敢再耽延,于是要司機開往回程。

  他們走在回程,一路山,一路戈壁,一路黃土飛揚。

  晉葉想起七歲時見到的那個男孩。向山彎下腰對她說,這是向海哥哥。以后你們就要在一起上學了。

  她又想起母親去世時,他們分離時他眼眶里使勁憋回去的淚水……相隔一年后他們在一中偶然再遇時的驚喜。

  十七歲時他們同去紅山,偶入廢棄的寺廟。那天,她一人走入殿中,寂靜空曠的大殿里空氣陰涼,光線幽暗。那廟堂之上正供著一尊面目猙獰的石像。他俯視著,看著她這個怯生生的女孩。

  她想起自己的孤愁和無助,無盡的茫然和恐懼,心里冉冉升起對他的敬畏之感。

  香爐旁放著一把香。于是,她拿起三支點燃了。她閉上眼凝神祈愿,然后把香插在了香爐里。

  那三柱香,一是為了她考大學而許,二是為叔嬸平安而許,三是為她和他而許。誰料,剛放進去的三株香斷了第三支。

  她心里咯噔一聲,抬眼看那石像。他依舊瞪著眼兇神惡煞的看著她。

  她不敢再多停留,速速出了殿門。卻見向海正站在院中,抬頭看遠處的一顆古樹。

  那顆巨大的古樹樹干十分粗壯,猶如一條巨龍蜿蜒盤旋。樹蔭繁茂異常,站在下面看不見陽光。

  他被那樹蔭包裹著,那樹又置身于一片斷壁殘垣之中,地上遍滿了廢墟殘瓦。他那樣子,委實要迷失在廢墟之中。

  她急急的喊了一聲:向海!

  他轉頭,看到苦尋自己、一臉悲苦的她。她說不出的無助和恐懼,飛快的跑了過去,毫無猶豫的抱住了他……

  她在這天夜里想起三十年前的舊事。原來他們的命數(shù)早在那一刻就注定,他們注定無法相守……

  她的眼前再次浮起何蕎苓的臉。她心嘆說,蕎苓,這一生我最佩服你。

  我羨慕你敢愛敢恨。我這一生終究是不如你了。今日即使拼死來見他,終究沒有敢與他相認……

  她又想起自己和向海、王新念、何蕎苓四個人在一起說拉彈唱舞,申中文在一旁笑著看著他們。

  他們的歡笑聲和歡快的身影布滿了山野,布滿了她回去的路。

  這夜,她的淚流滿了臉頰和脖頸,她用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張剩了一半的照片從窗戶扔了出去,人就隨那紙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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